作者:明目饮
即使是燥热天里,喝太凉的东西也会伤胃。
白瓷勺里绿豆被熬成细沙,煮的时候加了冰糖,所以气息中带着甜。
我妻佑介叹了口气,还是喝了。
等他就着那个送到他嘴边的白瓷勺,一口一口将那碗绿豆汤喝完后,我妻清介笑嘻嘻的放下勺子和碗。
“哎呀,好像忘记告诉佑介了。今天父亲买了樱桃,佑介刚刚喝了绿豆汤,实在是太不凑巧了。”
“小坏蛋。”
我妻佑介那个夏日的午后是看着好不容易被劝着换上浴衣的我妻清介吃樱桃,樱桃有核,清介吃着吃着就蹙起了眉,将剩下的一半樱桃全给了他。
他说:“酸。”
然后清介从他的书房跑了出去,跑进了外头明晃晃的日光中。
我妻家所有人,无论是大家长,还是我妻佑介我妻凉子,乃至我妻家的仆从,都有我妻清介在太阳底下念着外国文学书籍,皱着眉吐槽俄国人名字好长的记忆,还有我妻兄弟两个在太阳底下争执的场景。
在夏天的时候,我妻清介年少时因为死活不穿浴衣,不穿清凉一点的衣物,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结果在太阳底下中暑的历史会被善意的提及。
反复多次的,那个夏天中暑的日子,就变成了拥有明晃晃太阳的大晴天,路面被晒得发白又干硬的大晴天,而可怜的清介少爷,在这样的天气里,跑到太阳底下露了个脸就中了暑。
来看病的医生也在笑:“小少爷,这么热的天气不要穿那么多的衣服,会热出病来的。”
小少爷在那个夏天没脸见人了。
我妻家和认识小少爷的人都知道,小少爷是能够晒太阳的,不然的话,他怎么会有在日头下中暑的黑历史呢?
是打消鬼杀队所有疑虑的,极其可靠的人证物证。
明明白白的,活在太阳底下的我妻清介。
是没有正确答案的人心中的铁证如山。
不过将我妻清介的名字换成我,换成黑死牟,换成十二鬼月上弦一,所谓铁证如山,不可动摇,就是让相 信的人瞪大眼睛,陷入崩溃的东西。
身为鬼,我其实的确没有晒过太阳的。
只是他们这群人证的记忆出现集体性错误。最开始的那一个是医生,因为我在夏天中了暑,我在他看病途中抱怨了一句:“夏天好热,太阳好大啊。”
他让我不要穿那么厚实,也不要在大太阳底下待太长时间,“现在这个天气,的确容易中暑。”
“我才不要再晒太阳了,这种天气,一定会又中暑的!”
医生忍笑忍得很辛苦。
他在说我为什么中暑时,说得是:“穿的太多,又晒了太阳,只要注意一下就好了,小少爷并没有什么大事。”
记忆出现集体性错误的最开始,只是因为我表现出了我妻清介中暑之后羞愤的心情,说出了我再也不要晒太阳的胡话,影响到了医生,让他以为我是晒太阳的时候中了暑。
而事实上,在大夏天穿的多一点,在晒不到太阳的地方也能将自己热中暑。
中暑是指长时间暴露在高温环境中、或在炎热环境中进行体力活动引起的人体体温调节功能出现紊乱所致的一组临床症候群。
满足高温炎热,在夏天时候穿着过冬的衣服在一个晒不到太阳的地方活动,也是可以中暑。
中暑的必要条件里并没有晒太阳。
只是夏季多发才被称作中暑。
就跟外面一片白晃晃的日光并不能代表我真的走进了太阳光下一样。我在有太阳但太阳晒不到我的时候做的一系列事情,因为背景板的日光太过显眼,在人的记忆里变成了“小少爷在太阳底下”。
没有人会特意注意我到底晒没晒到太阳,他们注意的是我所做的事和我做事时的背景。
“晴天”“太阳底下”诸如此类。
记忆清晰又正确的人会被群体性模糊不清的话语扭曲记忆,在他们发觉不了的时候,我就在他们的记忆里站在日光下了。
我妻家曾经有个缠满藤蔓的一小段回廊,因为藤蔓爬的叶子层叠覆盖,阳光透过来的时候绿叶被映的通透,而地面上只有一两块光斑在游移,而我喜欢待在下面看书。
那么,你猜,我的背面或者身上,到底有没有阳光?
在藤蔓还在的时候尚且没有多少人清楚,藤蔓不在的时候更没有人知道了。答案是没有,说出答案时他们的脑中会有一大堆细节涌出来让他们恍然大悟:“的确是没有”。而在没有答案的时候,这种细节对他们来讲无关紧要的时候,随大流是太简单的事。
就像你不会记得的某个冬日,外面还算亮堂,没有雨雪,也不是阴天,你只是感觉到了白天的亮。
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说着那天出了太阳,就只是太暗淡,那么你的记忆里,那个冬日就会挂上暗淡的太阳。
不让太多无关紧要的细节占据脑海,给能更好的生存的事腾出来更多的思考空间,这是人类大脑的自主选择。也给了错误发生的空间。
故事书里王子是吻了公主才让公主得以醒来。还是看见水晶棺里的公主太过美丽的容颜,不忍心让她一个人沉睡在森林,所以让侍从抬起水晶棺去往他的国家,途中因为水晶棺颠簸了一下,才让公主吐出毒苹果醒过来。争论这些并不能扭转大部分人的记忆。
甚至会让你觉得,群体性的记忆是对的。
然而对错?
谁知道呢。
我不用确保群体的印象是对的,我只用确保我的记忆是真的就可以了。
想要活的好,对我来讲可真不太容易。
第12章
大正时代,从1912年嘉仁亲王践祚,改元大正,所以被称为大正时代。
而通读一下世界医学发展史——这种东西通常出现在我妻清介书架上第三排——就可以明白现在的医学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细胞病理学、细菌学、药理学等,这些在19世纪涌现出来的医学词汇,在大正时期已经有了切实的应用,时间也说不上短。
我对医学一向很好奇。
应该说,每一代的双生子目光都注视过医学。因为家学渊源,我再次住在了蝶屋的时候,主动询问蝶屋的管理者蝴蝶忍能不能给我一两本医书打发时间。
“小少爷对这些感兴趣?”
“因为想活的久一点。”
“只有这些?”
“想弄明白你们为什么说我生病了。”
最终到我手里的是一些常规的医学书籍,薄薄几本,只是介绍了人体结构的最基本书籍。从它的厚度来看,它是用来给幼儿启蒙的。
里面当然不会出现鬼,也不会出现紫藤花毒的应用。这些都不是我应该知道的。
对于没有接触过鬼怪的我来讲,鬼怪这些东西只出现在志怪小说里。
我知道平安京里的光源氏因为太过风流惹人生出来般若害了他的正妻和情人,也知道写下《源氏物语》的人是紫式部。
百鬼夜行的故事是在传说里翻涌不息的。但真正见过的人肯定不是我妻清介。我在我妻家所接受的教育里是有关科学发展的,那些奇诡之事,我只在书本上看过。
所以我这样的人,在与鬼遭遇了一遭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只是做了个噩梦。醒过来的时候喉咙干渴,还有血腥气涌上来。
我想说我刚做了个噩梦,差点跑断腿的时候,我看见了大家长,话就咽了下去,只成了一句“父亲”。
大家长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像是想起了经年旧事,他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还好吗?”
“渴。”
我妻佑介没有在我床边,他过来的时候嗓子是哑的,眼睛里有红血丝,“清介,明天去一趟蝶屋吧。”
“唉?”
我醒过来去喝紫藤花茶的时候,我妻佑介将它换成了白开水,他一本正经的在我迷惑的目光里胡说八道:“刚醒过来喝白开水比较好。”
我知道喝白开水比较好,但是昨天你还硬灌我紫藤花茶呢。
总之,在又来到蝶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妻清介十几年的人生中,整个世界里并没有鬼和鬼杀队,看到佩刀的武士第一反应是给警署打举报电话。
因为政府颁发了禁刀令。
也曾很严肃的跟蝴蝶忍反映过这个问题,然后这个一直在微笑的女性笑容变得真切了一点:“清介先生,请不必担心,我们是被允许的。”
“那不会伤人吗?”
“不会。其实说起来,这只是一个武士的培训基地,你看到的那些刀,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武士刀。”
“是……是吗?”
“的确如此。”
“这样啊,非常抱歉!”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可以在蝶屋每个地方出现,但有一点,蝴蝶忍在第一天就嘱咐过我了,她说:“你不要接触太阳。”
“是害怕我中暑吗?”
我笑了一下。
“你接触阳光会起疹子,还有水泡。”
连这里最专业的医生都这么说,我也只能听她的了。我一向遵循医嘱。
但是正常人不能一时半会改变这种随意走路不注意光线的情况,因为阳光一直都是很平常的东西,跟水一样。
我有时候走路不注意,被身边路过的人拽住了还会发懵似的原地走两步,直到那个人露出叹息又好笑的表情来:
“注意阳光。”
到现在我已经进步了不少了,自己快暴露在阳光下的时候,会猛然停住,呆了一会,退回阴影处。
旁边的人也顺势收回了想要拉住我的手。
我还是不知道鬼是什么。
所以我不明白跟我说话的那些人为什么会将他们的刀剑绑的严严实实,在我说我以前也有过武士的狂想时,更是不着痕迹的将他的佩刀移开我的视线,转而用其他话题跟我攀谈起来。
他们喝紫藤花茶的时候给我的是白开水,在我吃饭的时候会问我味道怎么样。
我表情有些尴尬,吞吞吐吐:“确定……确定要说吗?”
坐在我边上的大哥有一张凶恶的脸,佩刀,敞开的衣领露出的胸膛上也满是伤痕,他看不惯我,这个时候嗤笑一声:“怎么,想说很好吃?”
我用看勇士的目光看着他:“没有放盐的菜也好吃吗?”
我不知道今天做饭的是谁,菜式做的很好看,就是里面一点盐也没有放,我吃的满嘴都是蔬菜味,没有盐。
鬼杀队的菜式都是魔鬼。
跟我同一桌吃饭的人,有些人面前的菜味道正常,有些人面前的菜是苦味,最让我佩服是一个能将芥末做的发酸的人,属实鬼才。
我吃的面色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