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头与水
“嗯,在先生家陪先生一块儿吃的。”林谨玉在香榧的服侍下去了外头雪青丝绵绣竹枝面儿狐狸毛作里的大毛披风,搓了搓手道,“外头天冷了,姐姐以后出去时记得多加件衣裳,咱家开始把炕烧起来吧。”
“我瞧着大爷这件披风有些眼生。”
“嗯,我今儿穿去的那件薄了,出来时先生拿了这件厚的给我。”林谨玉笑道,“咱家庄子里的打得玉米,姐姐让他们都收拾妥当装口袋里,规制得齐整些,这是要进上的。”
许玉琳“扑哧”笑了,支着头问,“这个东西进上,不会显得粗糙吧?我听人说这是外头的粗粮,就是知道的也不多呢。怎么好端端的要进上呢?”
“皇上金口玉言要的。”林谨玉略一思量道,“前儿给姐姐送过来的粥,我也张罗了一份儿孝敬先生,正赶皇上也在,对了皇上的口味儿。真是这玉米的造化了,我顺势献上,皇上挺欢喜的。”
“行,我知道了。进上的东西可不能马虎,让针线上重新用红绸子缝几只布口袋,倒是那些玉米,叫我说还是挑好的,齐整的进上,也显得体面。还有这进上的数目也有讲究呢,以六、八、九为吉数。”许玉琳笑望着林谨玉,林谨玉道,“拢共才多少呢,就比照着那些玉米把袋子缝得小些,凑个吉利数字罢了。咱们留下十来斤自己吃,余下的全都进上。”
“我知道了。”许玉琳笑问,“明儿就吩咐他们收拾。”又叫丫头儿进来伺候洗漱。
天冷,林谨玉也想早些洗洗上炕睡觉。坐在炕头儿仍是不放心香菱,忍不住旧话重题,“姐姐还没说香菱是怎么回事呢?你既然喜欢留着就留着,不过要好生教导她规矩,薛家不是什么好人家儿,她以前是薛蟠的房里人儿。”
许玉琳过去给林谨玉打散头发,边梳理边笑,“你当我为何单要这么个丫头回来,咱们府里还能少了使唤的人不成?姐姐是算着她身边儿的丫头们都年纪大了,想买几个小丫头备着以后换了那几个大丫头,也好让紫鸢几个嫁人。这个香菱也是人牙婆子手里,姐姐买人时她认出了姐姐,又哭又求的,姐姐看她可怜发了善心,就买了她下来。原本说要放到庄子上,怎奈香菱到府上第二日就病了,请医延药的闹腾了一番,后来姐姐就把这事儿忘了。姐姐的奶嬷嬷王嬷嬷看她手脚还俐落,又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就放她在外院儿伺候。不知怎么东安郡王家的三爷去姐姐家里,鬼使神差的就看上了香菱,竟然开口跟姐姐要人。姐姐一个做嫂子的,哪儿有给小叔子送丫头的道理,还有上次东安郡王世子妃的事在跟前儿比照着呢,传出去不是打自个儿脸么?姐姐如今有身孕,万事都得小心,没得叫姐姐为个丫头生气。正巧我那天也在,索性我就认了下来,说相中了香菱,要了去给你使唤,我就带了香菱回来。”许玉琳扶林谨玉躺下,叹道,“这个丫头真是辜负了姐姐的一片心。”
林谨玉上炕躺被子里道,“索性留着吧,我才想起来,以后怕有些用处,先不要打发了去。”
许玉琳正对镜去钗环,闻言手一怔,在镜子里望着林谨玉闭眸浅思的神色,笑道,“有什么玄机是我不知道的,还劳大爷解惑。”若是别人,许玉琳得以为是看中了香菱,不过林谨玉向来自制,或者说眼光太高,如香菱这等丫头还入不了林谨玉的眼。
“她也是有一番来历的,一会儿我跟你说。”
许玉琳用梳子将青丝打理好,又放下镜袱把镜子遮盖好,到炕上与林谨玉并肩躺下,“我留香菱在身边儿这几天,听香榧说她还算老实。哼,这丫头也算有些心机的,等闲不肯露声色。”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若是真本份,能叫勾搭上姐姐的小叔子。”林谨玉搂住许玉琳的腰,“你可别被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给骗了。”
“我又不是姐姐,没的那么些善心发。想着听说薛家也是富裕人家儿,香菱在那里呆惯了,哪里受得住做三等丫头,她又是有几分姿色的,认得字作得诗,哪有不想巴高儿向上的理儿呢?”许玉琳说着又问香菱的来历,听林谨玉说完也惊住了,良久叹道,“也算她时运不济,虽说不是名门旺族,也算是小康之家的小姐了。大爷是要留着她对付贾雨村?”
林谨玉轻声道,“这事儿姐姐可一定得保密,别露了口风,只当你看中香菱,留她在身边使唤罢。我往平安州这几个月,没想到贾雨村重新活过来了。以前他在金殿参奏父亲任上贪污,还是我驳了他去,就因这事儿,他正三品的京都府尹被革了,不过这人也算个能人,很会钻营,如今他升了左都御史,风闻奏事,难保不记旧恨,留着香菱,就是留了一柄贾雨村的断头刀。”这位贾雨村同志,连香菱这等对他有恩人家的女儿都能落井下石任其为奴,够狗够绝,林谨玉也得说声佩服。不过他与贾雨村有旧怨,既然香菱有这等缘份到了林府,看来是上天要他借来一用了。
许玉琳到底是女人,在心里感叹了一回,低声应了。
说起来如今香菱的主家薛家也不太平,薛蟠去平安州贩货物,路上就不顺当,平安州不平安,薛蟠一行人途中路遇强盗,还好薛蟠有几分造化,碰到了人物儿出众的柳湘莲柳大侠相救,九死一生才得以平安回家。
薛姨妈听了儿子的叙述,吓得双手合什直念佛佗,不过总算人货平安,也是老天保佑。又让人置酒,给儿子洗尘接风。薛蟠回来不见香菱,愣头愣脑的问了一句,听说香菱被发卖,只耳边一过并未入心,依旧吃酒。香菱虽标致,不过对他而言已是昨日黄花,薛姨妈还生怕儿子惦记不依,见薛蟠没动静,也暗叹儿子出去一遭果然懂事了。如今薛姨妈所愁便是薛宝钗的婚事,薛蟠为人有些呆,仗了几分酒意,便道,“妈妈,我说一人,您老人家看成不成吧?”
薛姨妈忙问是谁,薛蟠以往便钟情柳湘莲,虽被柳湘莲胖揍了一顿没能成事儿,如今又承柳湘莲救命之恩,愈发感激人家,捏着酒杯“滋溜”一声吃了一盅酒,咧嘴一乐,“妈,你看柳贤弟如何?武功高强,为人也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长相更没得说……”
薛蟠话没说完就被薛姨妈喝住,一顿的排揎,“快闭嘴吧,孽障!你妹妹金玉一般的人儿,难道就给了这种无家无业的人去?你安的是什么心!我瞅了多少人家儿都觉得配不得你妹妹,你倒好,上赶着给你妹妹说了一门‘好亲’,你可真是亲哥哥!那个柳二郎,他即救了你,也就是我们一家子的恩人。你想报恩,咱们有的是银子,或者他想娶亲,咱们去给他张罗。你这是什么想头儿,把你妹妹给他!”薛姨妈越说越来火,叠声问道,“他是有房?有地?还是有功名?有爵位?光长相好能抵得什么?你妹妹嫁了他,难道就跟着他这样天南海北的到处混日子,三餐能有个着落吗?快给我息了这要不得的念头儿,断断不能的!”
薛蟠一番热心肠子被浇了冷水,含含糊糊道,“不行就不行罢。妈妈倒是给妹妹张罗起来才是,妹妹也不小了呢。妈,我带了些南货,你瞅着给舅舅姨妈家分送些去吧。”
“我的儿,难为你想得周到。”儿子远道回来,薛姨妈说到底是高兴的,“明儿个把你媳妇接回来吧,哼,我也不好说她,成婚这几年,只要你不在家,三天两头儿的往娘家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规矩。”
薛蟠应了。
薛姨妈每日咬牙掐指的盘算着适龄人家儿的公子们,自己就这么个宝贝女儿,在薛姨妈眼里薛宝钗自是无一不好的,只是一昧挑别人配不上女儿,几次碰壁后,也适着反思过,想放低些条件,总不能真让女儿老在闺中。
薛蟠带回的东西,母女二人仔细分配了,薛姨妈原本不想再跟荣国府走动,还是薛宝钗劝道,“外头人不知道缘故的,倒要说咱家在人家住了五六年,如今搬了出来就不理会走动,岂不让人说咱们忘恩负义眼里没人呢。妈,银子没了就算了,哪就要真断了呢?荣国府是门好亲戚,说不得以后有事儿还得指望着他们呢。别人不说,妈跟姨妈是亲姐妹,也没得为了银子生疏,就跟以前一样,咱们只当去亲戚家走动。这事儿是姨妈家理亏,嘴上不说,心里都是分明的。他欠了咱家的情,难道还能远着咱家不成,妈只管照旧过去,自老太太到姨妈谁能不对妈妈客气三分呢?”
薛姨妈叹口气,拉着女儿的手,半天才道,“我的儿,你说得有理。妈问你一句话,你莫不是还恋着宝玉呢?”
薛宝钗将脸儿一红,低头微声道,“妈妈说什么呢。”扭脸儿不说话了。倒不是说贾宝玉真就这样好,让薛宝钗至今恋恋不放。只是说亲这一年间,薛宝钗见了太多人家儿,心里总是不自觉的拿去跟贾宝玉相比,总是有许多不如意之处。何况贾宝玉对女儿温柔小意,最是体贴不过,自然在薛宝钗心里留了几许痕迹。
薛姨妈看这光景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圈儿一红,搂着薛宝钗道,“我的儿,宝玉都订亲了,算了啊,以后妈给你说一家比宝玉强百倍的。”
“妈别说了。”屋里也没其他人,薛宝钗轻声道,“自古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女儿插嘴的地儿呢。我是劝妈别跟姨妈生份了呢,姨妈纵然有不对的地方,可他们那府里,妈还不知道么?哪里是姨妈能做得主儿的?哥哥跟宝玉到底是姨表兄弟,哥哥在外做生意,哪儿能没靠山,若跟宝玉琏二哥走得近,荣国府的名头儿咱们拿来就可以用,省了多少事儿呢。想着那府里的赖总管家的儿子,不就是得了他们府上的照应才做到州官儿了么?如今银子没指望了,咱们只当帮衬了姨妈家,只是若妈妈一昧志气,再失了荣国府这棵现成的大树,岂不更是得不偿失么?”
女儿这样的懂事明理,让薛姨妈更加怜爱疼惜,想着薛宝钗跟荣国府的几个女孩儿都熟的,便带了女儿一道儿过去。贾母说了几句话,想着薛家一番好意,只管拿出亲戚间的客气来,吩咐下人治酒,宴请薛姨妈母女。
薛姨妈听说探春定了牛伯爵府上的哥儿,嘴里很是夸赞了几句,心中即羡且妒,这样一个庶出女孩儿都能做的这样好的亲事,怎生她的女儿就这般的坎坷呢。
吃了酒,老太太休息,薛宝钗去了探春房里说话儿,薛姨妈则到了王夫人那儿。现今王熙凤回了娘家,王夫人在府里当家做主,无数的丫环媳妇婆子围奉伺候着,可不是以前在佛堂念佛的凄凉光景了。
一时丫环奉茶退下,薛姨妈叹道,“看到姐姐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一句话倒把王夫人的眼泪说了下来,薛姨妈起身递上帕子,劝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妹妹好不容易来一次,倒惹得姐姐伤心了。”
王夫人拭了泪,“我看宝丫头越发出息了,可有人家儿了?”她心里是真有几分愧疚,先前想着把薛宝钗配宝玉未尝不是真心,如今只得说一句造化弄人罢。
“正说着呢。”薛姨妈温声道,“倒是探丫头好福气,高门大户的以后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我早看她是个有福的。我成日在家里闷着,也不知道外头的事儿,才听蟠儿说宝玉的岳家遭了官司,现在怎么样了?”
王夫人不着痕迹的撇了下嘴,慢呷口茶,“能怎么样?唉,我为这个孽障真是有操不完的心呢。早行了大定礼,我们又不是那不识礼的人家儿,甄家虽是穷了,还好一家子平安,连我也只有念佛的。嗨,那个甄三姑娘自狱神庙里放出来就一直病着,也不知道以后呢。我那宝玉妹妹还不知道吗?本来就是个体虚气弱的,多少只手都服侍不得个平安,如今看来甄三姑娘的身子骨儿也不是个结实的,唉,我如今每日早上在佛上供一柱心香,逢初一、十五的吃素,只盼着他们能好起来。”
薛姨妈自幼与王夫人一道长大,看王夫人言行动作就猜到王夫人对甄家已是不大满意,捏着茶盖子拂了下茶碗中浮叶,盯着涟漪乍起的茶水道,“不是听说宝玉的干娘是个有道行的么?宝玉若不结实请马干娘来念上几遍经道,想着应是有用的。似姐姐这样的人家儿,姐姐您又只有宝哥儿这一个指望,我瞧着宝哥儿日后定是有大出息的,又讨老太太喜欢,难免招了小人嫉妒咒诅,以至身子总不结实。昔年老太太给他在佛前供奉香油,也就是求菩萨多怜惜着些,保宝哥儿平安呢。”
薛姨妈真给王夫人提了醒儿,马道娘的神通,王夫人还是略知一二的,只是不露声色道,“兴许吧。嗨,儿女哪,什么是福,平安就是福了。我只喜欢宝丫头这样大方知礼的孩子,前儿看我那些首饰们,给谁呢?想想唯宝丫头是我的心头好儿,留了两套金玉头面,还说给宝丫头送去使呢,正巧今儿个妹妹就来了,别嫌弃,这是我做姨妈的一点儿心意呢。”
“姐姐自个儿留着吧,什么都想着她们。”
王夫人一捏薛姨妈的手,望着薛姨妈叹道,“昔日我不得老太太好儿时,遭了难,在后头小院儿里病得神鬼不知,是谁衣不解带朝夕不停的伺候我?难道我会忘了不成?”想到此处,王夫人又滴下泪来,叹道,“妹妹也知道,我有个女儿却是一年到头儿见不着面儿的。凤丫头如今人大心大,哪里还将我这姑妈放在眼里,我纵有疼她的心也不知道往哪儿使呢。独宝丫头这样的细心敦厚,我心里怎能不爱她?妹妹也知我那些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现下刚和缓了结,哪样事能不瞧着老太太的脸色呢。”
薛姨妈想想姐姐的为难,也唯有叹息。大家子最讲究规矩,何况老太太正一品诰命,年老位尊,说一不二惯了的,王夫人纵然有亲女儿在宫里,可元春现今荣辱难知,王夫人前头犯下的那些过错,虽看着元春宝玉的面子挺了过来,到底不比以前,只得仰着贾母鼻息过活。
这边姐妹俩互诉辛苦,那头儿薛宝钗与探春却是聊得开心。探春向来察颜观色最会说话,薛宝钗素日温润大方,难得她来一次,李纨做为长嫂,便将人请到了稻香村,宝玉久不见宝姐姐,也跟着凑了过去。
薛宝钗先给探春道了喜,探春等也谢过薛宝钗的礼物,薛宝钗笑道,“这没什么,左右不过是些胭脂水粉,这南边儿的东西跟北边儿的大不同,我使了觉得还好,就给姐妹们带了来。还有宝兄弟房里的麝月、晴雯也每人有两盒玫瑰胭脂、两盒擦脸用的珍珠茉莉香粉,因不好单拿出来,就一并放到宝兄弟的那份儿里了,宝兄弟别忘了给她们。”
宝玉再次道谢,宝钗取笑道,“若是别的,宝兄弟谢就谢了,这胭脂却是不用,说不得还没宝兄弟给她们淘制的好呢。只是到底是我的一份儿心,请她们不要嫌弃就是了。”
“岂敢岂敢。”贾宝玉笑道,“宝姐姐所赐,她们只有感激的份儿。现下我哪儿有空做那些事,每日间老太太、太太逼恳着我念书,若不是宝姐姐来,我难得轻闲这片刻。所以,我还得给宝姐姐道一遭谢才是。”说着果真又给薛宝钗行了一礼。
探春只笑,“宝姐姐可不正是二哥哥的救星么?二哥哥也不必装,我还不知道,自打老爷去了任上,你可是三不五时的就来我们这儿转悠闲逛。到时别再求着我写字给你充数才是?”
几人说话玩笑,十分快活,探春又拿出他们偶然做的诗文给宝钗看。薛宝钗一面赏鉴,一面赞叹,忍不住自己也唱和了几首,宝玉见薛宝钗完全不似以往满嘴的经济学问,又兼宝钗在家调养得当,此时容姿照人,比在贾府时更胜一筹,直看得贾宝玉目不转睛。诸人说说笑笑,直到晚间,薛宝钗才随薛姨妈去跟老太太告辞离去。
贾宝玉恨不能叫薛宝钗住下来,与老太太讲了。贾母笑留,薛宝钗眉目一动,却是推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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