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山咕
他原本不欲在观天楼见客,可客人自觉要求到此相聚,正好方便了老祖。况且二人多年交情,空山老祖也不觉有什么不便,索性答应了他的要求。
男人笑眯眯跟着起身,摘了竹笠眺望远月:“下棋当然要紧。暑热过了就是秋冬,北方又要难熬了。”
老祖却摇摇头:“何谓南北?凛冬之时,不过是唇亡齿寒。秦鹿也是想通了其中关节……可惜,他还是年轻,天下兴亡其实匹夫能改。不过以他的性子,有心就不错了。”
“看来他选择的那些同伴,您都不太满意?”
“大致扫了一圈,出身根骨是无可挑剔。除此之外,却也没什么特别。”空山老祖顿了顿,面上流露憾色,“比起呈秋、九洲和淮致,还有你……”
男人笑了笑:“您怎么又提故人了,今上可听不得这些名字。”
空山老祖又是一声长叹。
天幕低垂,让人几乎喘不过气,心尖就会不自觉地漫上绝望。
空山老祖垂首叹道:“老夫老了,当然就少不了回忆从前。”
“老祖预备如何考验那些孩子?”男人说,“念着故人无甚用处,总要把孩子们拉扯长大。如果连四大门都挑不出苗子,我也得加把劲再从坊间找呢。”
空山老祖这才收敛悲色,笼袖述道:“凤仪山庄的两个都不错,不过那个哥哥……已经是旦夕之间,他自己也有自觉。弟弟的武功并无疏漏,攻守皆宜,心思缜密,但他绝不具备胜任‘盟主’的才能,至少现在还不具备。”
“哦?他差在哪儿了?”
“他有心魔。只这一点,就差他哥哥千倍万倍。”空山老祖转过身来,“更何况,比心魔更要紧的,是他从未有过抵御心魔的打算。这样软弱的性子,担不了救世的命格。”
男人微微颔首:“商吹玉确实可惜。或者商别意体格不那么弱的话……这多半也是凤仪山庄的劫吧。”
“五丫头和莫饮剑更不用说。他俩实力不错,可立场生来也便定了。除了一刃瑕还有一点转机,他的软肋很容易找。但是秦鹿此番同他结怨,再想拉拢,太难了。”
“他不就是有心的么?一刃瑕不是同盟就是死敌,如果把他逼到对立的位置,我们就不得不请秦鹿和他选择的小孩们出手了啊。”男人摇头失笑,“——那么,太平山那个小姑娘,您又怎么看呢?”
空山老祖的表情肃了肃:“上乘的心性、上乘的天赋、上乘的气运。”话锋一转,“……奈何出身慕家,那种体质是福是祸谁也说不定。但愿她能在医道上做出更胜于祖辈的成绩,如果破除‘神恩’的是她,老夫倒不意外。毕竟也只剩她了。”
男人又有些唏嘘。
四大门曾经都是英杰辈出的名门,现如今凋敝到这步田地,说他兔死狐悲也好,终究还是颇为感伤。
况且少了四大门的制衡,若非瑶城侯近年势大,这大虞只怕早就失去平衡,摇摇欲坠。
“秦鹿就不必说了。呈秋那一步棋,时隔多年来看,竟然是一招妙手。来年清明,我还要给呈秋送酒去,正好夸夸他的神机妙算。”
“……不错,可那毕竟对秦鹿有些不公。他现在还肯回应殿下的召唤,老夫都欣慰无比,也不敢强求。”
男人无奈地笑笑:“所以秦鹿的武功稀松平常,关键时刻都派不上用场。这不就是他对呈秋的报复吗?”
空山老祖却一瞬间敛了神色。
他抬起浑浊的双目,郑重地对男人摇头:“他刻意怠慢武功,绝不是因为报复。秦鹿……是比任何人都提防着自己成为叛徒,武功差一些,才方便殿下随时除掉他。”
“……”
“而那最后一个。”空山老祖顿了顿,先问,“有栖川遥当真没认出他吗?”
“至少目前不曾和他相认。”
“切勿大意。有栖川遥是那个人的心腹,兴许她只是面上不显。”
男人问:“那依您看,我们有没有可能策反有栖川野?他自愿守住了倾凤曲的身世,他们之间的感情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空山老祖没有做声。
但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竟然隐隐颤抖起来,须臾,老祖以袖掩面,咳嗽数声:“……小戟,那正是老夫看不穿的唯一。”
“老夫无法判断他的下一步,也不敢轻易推他动他。一切都只能寄希望于他的本性和倾五岳的培养,可他……时而如他母亲一般鲁莽杀伐,时而又随了他的父亲……”
空山老祖挥一挥袖,身后的棋盘崩然碎裂,一地黑白棋子交错混乱,几乎融在一处,任由月光将之煎熬。
男人悄然跟上前去,和他一起下楼。
月光映亮二人的背影,一路无话,唯有空山老祖的低叹:“老夫总觉得他会毁了大虞,可又不得不期待,万一他能回心转意呢?”
男人沉着嗓音:“我也派人长期观察了他,但他风评良好,不似曾经卜出的凶卦。想来秦鹿如此器重他,也有这份考虑。万不得已时,不如趁他未成气候……”
空山老祖的神情也沉了下去。
但听一阵匆匆的脚步从楼下穿来,似乎听到了二人的动静,来人毕恭毕敬地道:“老祖,倾凤曲没有等队友,他打晕看守,一个人跑了。”
空山老祖合上了眼:“看吧。”
男人也跟着哭笑不得:“是您考得太隐晦啦。”
“连朋友都不相信的人,如何能信这芸芸众生呢?”空山老祖摇了摇头,“虽然对不起九洲,但是小戟,今晚只能辛苦你一趟了。”
-
凤曲整个人都是懵的。
阿珉打晕看守的时候,曹瑜的嘴大得能吞下一个鸡蛋。
而阿珉打完看守就昏睡过去,他的意识自发主宰了这具身体的时候,凤曲觉得自己现在的嘴张得也不会比曹瑜的小。
他,又要顶锅了???
然而现状不会给他思考的余暇。
身后是其他看守穷追不舍的脚步,凤曲甚至能听到道袍曳地的沙沙声,平日尚无感觉,今晚听起来尤其的瘆人。
他尝试了千百遍呼唤阿珉,可不知是阿珉有意的报复,还是真的到了时间。阿珉的清醒时间大约四个时辰,一路磋磨到现在,好像也真的到了时候。
凤曲悔死了。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突发奇想玩什么置换游戏。
现在把阿珉累睡着了,而他,即将顶上阿珉的罪行。
四下风打竹叶,熟悉的簌簌声让凤曲找回了一丝宁静。他似乎已经钻进了一片竹林,眼前暗影缭乱,叠叠瘦竹仿佛天然的路障,正方便他左绕右拐将追兵抛在身后。
事已至此,就算掉头回去也找不到路了。
不如就赌一把,赌他今晚能甩掉追兵,明早就去客栈找穆青娥,如阿珉盘算的那样——他找到穆青娥,也算是穆青娥找到了他。
但愿保佑!
凤曲心中一横,足下生风,望着眼前不见边际、深不可测的夜色与竹林,咬紧牙关,彻底地一头扎了进去。
第089章 陷罗网
月光破碎,竹影摇乱。不知何时,空中飘起了濛濛细雨,更将月色浣洗一新。
凤曲匆匆奔走在竹林里,衣不带雨、履不沾尘。
身后缀着细密的脚步,同雨点融在一起。凤曲一时辨不清追兵和自己的距离,只能蒙头急奔,不时甩出几记柔韧的掌风挥动四周竹叶,声东击西,以此藏遁自己的去向。
不知跑了多久,雨点渐大,砸在肩背上一阵冷痛。
凤曲穿过竹林,本想另寻一间宅舍避雨,眼前乍然跃进一点光火,心中升起希望,冷风却忽然转厉,尖啸着刺痛了他的耳膜。
凤曲猝然顿步,目光定在屋檐下一点小影。对方披蓑背对,耷着双肩,似乎抱着鱼竿,正在垂钓。
可那里没有河流也没有池塘,有的只是一口窄井。
凤曲心下微凉,那间宅前的油灯被风吹动,投于灯下的钓叟的倒影也随之左右摇曳、忽近忽远。仿佛蹈在刀尖的舞者,在黑夜中越发显得诡谲。
“雨下大咯,你要躲去哪儿呀?”
钓叟好像在后背长了眼睛,忽然开口,声线却不像年迈老者,而是正当壮年的男人。
凤曲退后半步,谨慎地行了一礼:“在下不慎迷路,途经此地,不想打扰了前辈,还望前辈海涵。”
“不妨事、不妨事。”男人单臂挂上鱼竿,气定神闲地转过半张脸来。灯影在他面上拉长,好像将他的脸庞划分为阴阳两半,露在光下的半张脸热情含笑,甚至对凤曲眨了眨眼:“好俊秀的少年郎,来来,坐这儿来,避避雨噻。”
凤曲咽了一口唾沫:“不不,我还是不要打扰前辈垂钓……”
却见男人以手挑起鱼竿,忽而一提。钓钩从井中脱水而出,带起银光闪闪的水花,毫无铺垫地杀向凤曲面门。
凤曲眼中冷光激迸,仰面躲过钓钩,锋利的钓线却如一把剜刀,割断了他的几缕碎发。凤曲退到鱼钩可达的范围之外,鞘中剑弹出半寸,他亦声色微凛:“前辈这是何意?”
风雨卷着断发,飘飘然然,竟然落回到男人掌中。
他这才转过了身,乱糟糟的头发系作一团,胡茬横生,唯有一双眉眼清正俊朗,除却眼角些微的笑纹,他的五官看上去还似个青年模样。
男人手指微搓,断发纷纷扬扬地飘落:“拔剑,让我瞧瞧。”
“……什么?”
男人笑眯眯道:“让我瞧瞧,‘扶摇’比之当年如何。”
“扶摇”,是母亲留下的剑。
凤曲来到海内多时,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出了这把剑的名字。
师父千叮万嘱不可使人认出他与倾九洲的母子关系,只因为倾九洲在海内凶名累累,树敌成众。凤曲也一向小心谨慎,就连对父母的好奇和关心都藏在心中,鲜少表明。
然而,眼前的男人一来就认出了扶摇。
凤曲的心跳猛地激烈起来,他压轻了声音,缓声道:“您是冲我来的。”
男人含笑不语。
凤曲拔剑直上,风雨萧萧、雷电掣掣,男人的脸庞在他眸中逐渐放大,令人生气的笑脸也越发清晰。
然而,剑锋刺了个空,凤曲急挪脚步,背门却已卷起冷厉的疾风,前所未有的、超过了凤曲此前曾见的任何人的威压倾然轧下,仿佛要把他的四肢都碾成齑粉。
“退步太多了。”男人的叹息飘近耳畔,“换作倾九洲,我已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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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青娥一觉转醒,敲开凤曲的门,却只见阿枝睡眼惺忪地缩在床上。她的心立刻凉了大半,抓起阿枝就去找柜台处的店主理论。
明雪昭比她还快一步,这会儿刚摇醒了老伯,急得双耳通红:“我的朋友呢?和我一起睡的朋友,您见到他出去了吗?”
老伯揉了揉眼,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们:“你们究竟是来考试,还是旅游?”
“考试?”明雪昭问,“考试就是要把我们分开吗?”
阿枝在旁帮腔:“没错哟,都是这样考的。笨笨,这也要问。”
明雪昭面色一白,才像记忆回笼,喃喃说:“原来如此,是八门行者说过的……”
穆青娥问:“他说过什么?”
“他说年轻时和朋友遍访名侠,曾经做过空山老祖的门客。老祖那时就与其他孤芳自赏的高手不同,他很重视侠客与朋友之间的信任和默契,入门第一关,就设下考验,将八门行者和朋友分开……”
穆青娥忧虑更甚,问阿枝:“昨晚他是怎么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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