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山咕
其余人也跟着喧哗,凤曲听得动容,一一谢别。踌躇间,他也看向了一路偕行的同伴:
穆青娥尚处昏眩,秦鹿并无多言。
商吹玉细眉拧蹙,道:“送完了人,我还会过来。”
……罢了。
最后感受到凤曲的目光,刚背上穆青娥的五十弦微微回首,一怔,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
——凤曲只带回了常自珍和穆青娥,那么有关六合清、有关罗衣秋,他们也不必多说了。
歉疚自然是有的。凤曲答应过她尽量不下死手。
但是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毫不犹豫对六合清动手。而且这种程度根本不够释怀他的仇恨,直到现在,凤曲的心中依旧酝酿着对“鸦”的怨憎。
康戟烟杆里飘出的白烟如雾袅袅,渐而掩去了众人离去的背影。
感激、担忧、祈愿、惭愧……所有的感情都被压下,凤曲看向下一个目标,眼神缓缓凝定。
日月殿已经塌成了一片废墟,数根锈红的铁骨支棱高耸,穿透了剑祖像残余的身躯,仿佛万剑穿心。
在殿里焚香洒扫的光景犹在眼前,可那时的琅琅书声此刻都成为雷潮般的巨响。
这片养育了数代门生的土地宛如奄奄一息的义母,一条条伤疤触目惊心,凤曲泣不出泪,只是沉默地穷尽身法,奔向日月殿下。
剑祖陵虽在日月殿的地下,实际却比日月殿庞大许多。
它几乎占去了且去岛四分之一的位置,其形华丽、其势庄严。凤曲从残垣断壁中摸到了剑祖像底座的一个机括——他最初被当作继承人教导,许多接任岛主方知的秘密,倾五岳都不曾刻意瞒他。
徒手拍去累累的尘灰,凤曲嘴唇无声地一动:“冒犯了。”
指腹按上了机括核心。
下一刻,地动山摇的震撼再度传来,但和之前不同,这次的撼动非从地下而来,而是日月殿仅剩的几块青砖自行开合,轰隆隆地,扩出了一条通往地底的石道。
一老一少相视一眼,都想做先行的开路者。
不过凤曲更快一筹,没等嘴上客套,脚下已经迈了过去:“我来为前辈带路。”
康戟忍俊不禁,默认了。
他把烟杆子里的烟草一倒,掏出一枚夜明珠,照亮幽暗的道路。
“说起来,你们祖宗性情如何?会不会设下那些难挡的毒烟毒液毒箭?我也好在心里准备一番。”
“不如何。”凤曲道,“他到暮年,脾气格外怪异,想来也是‘神恩’所致。”
康戟哼哼两声:“‘神恩’本就凶恶,不能尤人。他种的还是‘六合’,和曲相和乃是一脉,你看曲相和现在什么德行?倒是你,见过这么多的前车之鉴,就没什么打算?”
凤曲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但没有做声。
他不信任康戟,康戟也不信他。
就像未央带走“六合”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它送到觉恩寺;而无论手段,十方会此前也保管着“太阴”。
包括皇室和有栖川神宫——大家似乎默认了,只有把“神恩”置在一群人的管辖之下,才能控制住这个祸患。
由“一群人”来筛出可堪重用的“某人”,便不顾“某人”是不是甘愿,就让他做了命定的宿主。
如商别意、如有栖川姐弟、如秦鹿……世道的一粒尘埃,就是压垮一个人的巨山。
他们彻底进入了甬道,外界的光亮渐被丢在身后。
此地以巨石垒成,高而敞阔。不过空气远比凤曲想象中更为流通,不是过于的滞腐,也没有太多腥臭。
意识到自己正对先祖的坟墓评头论足,再想起这一行不知钻了多少地道,最后还要来钻自家的祖坟,凤曲一时又想苦笑。
但挥去那些苦闷,比起未央陵墓的险恶、老祖地宫的玄秘,剑祖陵还真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和岔路。
凤曲一路警惕,但直到走出石壁庇护的甬道,都没有什么明枪暗箭,只是脚下的石板有了些异常。
石板笔直地通向前方,却在渐渐变窄,从二人同行、到一人独行、再到一个人也得谨慎踏步。
凤曲一路走去,发觉石板极处已经成了一道铁锁。
但环环相扣的铁链也越来越细,再到末尾,就甚至成了一缕丝线。
这不像一条正常的路。但除了这条路,四周就是黑沉沉的悬空。
康戟看得发笑:“荡秋千么?”
他作势就要踩着铁锁晃荡两下,一个不慎,烟杆当真让他晃了出去。康戟哀声一叫,余音回荡在空旷的深渊,烟杆坠而无声,一去不回,康戟似笑似哭的表情才终于一敛:
“这么深?你们的地下竟是大空,难怪塌得这么快。”
凤曲也没料到这副风景,神色微凝:“即使没有这一遭,且去岛也终会塌陷吗?”
高/祖是不是也是料到了这个结局,委婉地逼迫倾如故折返?
可惜他没想到,倾如故宁可拉着徒子徒孙葬身汪洋,都不情愿再回到海内故地。但这份决绝是出于怨愤还是不想连累旁人,凤曲也无法判断。
且去岛百年未有外敌,剑祖陵自然完好无损。
丝线作路,看似荒谬,不过对于且去岛传授的轻身功法正是对口。凤曲瞠了一会儿,便踏虚若实,丝路看着脆弱,实际却很柔韧,由他稳步行进,只是摇晃,毫无断开的迹象。
康戟目露赞许,脸色又猛地一变:“等等,那干爹呢?”
其实他的轻功要对付丝线一样不在话下。
凤曲懒得揭穿,一手从他怀里摸出了鱼竿——正是曾经钓起他的那根,接着几个连纵去到彼岸石台,康戟只管不动,凤曲一抛一提,钩子便穿过康戟的后襟。
抢在衣衫撕坠之前,凤曲又将一块碎石踢去,康戟在半空中点步借力,跃了过来,还不忘拍拍灰尘:“确是不错,大有进益。”
走过险奇的丝路,陵墓中终于出现了些许暗器的阻碍。
但对两个武功盖世的高手而言,这些障碍都约等于无。唯独怪奇的依然是悬空的石道,让他们越发坚信了且去岛的地下,接近四分之一……甚至更多,都是虚无的黑渊。
那是什么撑起了这座岛屿呢?
康戟举起夜明珠照明,映出无数斑驳生锈的铁骨。地上盘踞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在黄土泥沙的掩盖下,正是这些老朽的骨架支撑起且去岛。
康戟道:“就算这回幸免于难,你们也不能在这里待了,你明白吗?”
凤曲没有答话,心里格外酸楚。看到意料之外的东西,他纵想和阿珉说些什么,可这次却庆幸起阿珉不在。
若是阿珉看到这些景象,知道且去岛撑死了也只有百年寿数,不知是会对前世的遗憾稍有释怀,还是更加伤心起自己没能提前发现。
“听说前辈看过十方风景,遍知八门奇事,像这样的地方……只有且去岛一处吗?”
“旁人就算有心,也未必有这样的能力。就算有这样的能力,也未必能找到这样的宝地。就算找到这样的宝地,也未必能找到倾如故这样保全本地的高手。”康戟顿了一顿,“应须行和倾如故,确实都是彼此的贵人。有这孽缘,无怪你的爹娘宁犯天下之大忌,也要生下你了。”
“……我娘怀着我时,前辈也知情?”
“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做你的干爹?”
康戟舒一口气,没了烟杆,他的嘴里相当无聊,能和凤曲闲聊解闷也很开心:“你娘的性子十分激烈要强,和你爹本来水火不容。可是你爹脾气太好,大家渐渐做了朋友,又是一晚,我们都喝醉了,而你爹生得实在……”康戟的面皮抽了抽,隐晦地道,“窈窕柔弱、国色天香。”
凤曲:“……”
这个措辞水平也是沈呈秋教的吗?
“不能怪你娘,本来就是你爹情根深种,那门子破事先不说。后来你爹幸好是带了几年孩子,才不那么弱柳扶风了,还学了一些剑法,跑去打一把扶摇。他觉得能防身了,自己也能独立做事,更有把握为先帝分忧。”
康戟又停顿了一会儿:“但是,大家年纪都长了几岁,到底怎样才是天下的正途?——我们还是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本是挚友,却实实在在地各奔殊途。
应淮致选择了王道,他不精武学,事事追根溯源,都想从政策根治;
倾九洲则选了侠道,她漠视规则和秩序,谨遵自己的喜恶,路见不平就会拔剑;
沈呈秋则选择儒道,为一方官便如父母体恤,为一朝臣就如子女愚孝。
“又或者,每个时代每个立场,本就该有不同的答案。”凤曲轻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康戟一笑:“鉴古知今,就是如此。他们已经成了白骨,但你还有广阔的未来,只要能对你有所提点,就不枉费干爹的口舌。”
他所选择的便是隐士之道。
非时不动、非乱不出。
凤曲心中又有些怅然。
侠者殉道、王侯薨毙、直臣死谏、隐士出山。这世道就如他所见,乱得突如其来,乱得蓄谋已久,千千万万的人们前赴后继,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堵上某个窟窿,挡下骇人的、磅礴的、即将摧毁这方人间的飓风。
康戟凝视着前方,铺垫已久,他决定说破自己的目的:“日后,你就挂靠在十方会的名下,寄居幽州吧。”
“……”
“‘螣蛇’在你体内已逾八十一日,我也不想杀你取蛊。过上几年,我就退隐江湖,十方会全权交付给你。待你百年,我们再回收那枚‘螣蛇’。”
“‘神恩’无论如何都不能根绝吗?”
“你想怎么根绝?你要是毁掉自己的‘神恩’,可敌人还有‘神恩’,除非你能把所有的‘神恩’都收归自己手上,那时再谈什么根绝,还算有点信服力。”
果然如此。
“神恩”并非不可摧毁,只是人心不愿它被摧毁。
凤曲低眸颔首:“我明白了。”
他没有答应康戟,也没有立刻反对。康戟并不追问,似乎能猜到凤曲的疑虑,二人只是随口说完,便继续走向深邃幽黑的墓穴深处。
直到石板路再度中断,湿润的冷风卷过身体,两人屏住呼吸,一道看向了半路杀出的异样。
那是一条悬瀑。
高过十丈、深不见底,垂直下泄,犹如万壑惊雷、龙吟虎啸。虽在地下,水流却湍急得更胜地上,好似擎天支地的一根神柱,和断裂的石板相距数十尺余,叫人望而生畏。
康戟犯了难色:“又没有岔路,怎么会是死路呢。”
凤曲定定地端详一会儿:“不是死路。”
在瀑布的后方,隐约可见一道拱形的轮廓。
凤曲纵起尺高,在身后的崖壁上一蹬一窜。冰冷的激流一瞬间将他浇得湿透,凤曲在空中将坠,双手猛地攀上了水流中一块凸起的岩石,堪堪悬在瀑下,像一只苦夏垂死的蝉。
衣衫紧贴的小臂微隆,伴随着康戟讶异的轻呼,凤曲荡若秋千,瞑目屏息,如灵猴一般跃了进去。
瀑布的动静被隔绝在外,凤曲睁眼,眼前是一个高阔的斗室,苍藓翠石、幽篁青冉。无数旧剑插满石顶侧壁,地隙中更是随处可见。
凤曲正打量着,康戟跟了过来,看到此景,同样一惊:“难道这都是倾如故用过的剑?”
这个数量太恐怖了,一眼扫去,密密麻麻成百上千,几乎没有留下通行的余地。
凤曲借了他的明珠,蹲下察看。
这些剑果然还有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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