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山咕
三方夹击,凤曲很快就被找了出来。
只不过叶随两人又慢一步,等他们追着痕迹找到凤曲时,凤曲刚刚擦去剑上鲜血,脚边躺着杨蒙的脑袋。
于是天子收到杨蒙脑袋的时候,还附带了一份意外之喜:
一个懵懂、困惑、茫然的倾凤曲。
“换上这身衣服,真是体面多了。”叶随兴奋地拍上凤曲肩膀,上下打量,越看越觉得满意,“瞧这模样,谁会信你是个痴儿?哎呀,漂亮漂亮。”
祝晴止拍他一下,示意天子尚在,叶随这才收敛些许,戳戳凤曲:“喂,你有没有跟陛下行礼?快行礼。”
凤曲看他一眼,迟钝地想要下跪,天子已道:“免礼。”
凤曲便不动了。
即便他们的距离已经相当接近,不过数尺之远、瑶陛九级,天子的容颜仍然藏在十二冕旒之后,看不真切。
他久久地看着凤曲,久到叶随有些忐忑,不自觉地张望。天子道:“再说一遍,你们见面的场景。”
祝晴止便从凤曲帮助了自己的马车说起,包括书茶馆里的惊动、自己和叶随的猜测,以及后来找到凤曲和杨蒙时的震惊。
天子追问:“那时他就这样了吗?”
祝晴止一顿,为难地沉默一会儿。把一个疑似痴傻的剑客带到御前,她也觉得荒谬,可这位是赫赫有名的倾凤曲,尽管失智,也该是一把惊天动地的利器。
“我们见到倾少侠时,他就是这副样子。当时投出的银箸,臣也已经查过,那是宫中贡品,以倾少侠的人脉,只有可能是‘天权’大人相赠。”
祝晴止又迟疑一会儿,问:“或者,要发信向‘天权’求证吗?”
天子道:“不必。秦鹿嘴里没有真话。”
祝晴止也是这么想,所以没有擅自去问。
天子看向凤曲:“你的名字,还记得么?”
殿上少年字斟句酌地答:“凤曲,倾凤曲。”
“你为何要杀杨蒙?”
“他杀别人,我才杀他。”
“那你是怎么去到幽州的?此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了。”
叶随自发地接话问:“记得且去岛吗?倾五岳?曲相和?商吹玉?秦鹿?都不记得了?”
天子眉心深皱,祝晴止暗道不好,刚想制止,可凤曲听了一串人名,神色依旧平静若初闻:“倾五岳是我师父,其他的是谁?”
“……那你还记得你师父在哪吗?”
凤曲困惑地偏了一会儿头:“当然是在岛上。师父叫我离岛游历,修出道心才可回去。”
叶随深为笃定,对天子抱拳道:“您看,就是这样。太医说他身上有不少旧伤,说不定是在且去岛撞到脑袋,总之就是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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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理由换了别人可能会觉得牵强。
但叶随不觉得,因为他相信绝世的武功必须付出代价;
而凤曲觉得,天子应该也不会嫌弃牵强。
他虽然没有作恶多端的前科,却真的有坠崖失忆的病史。傻不傻的容后再议,摔到脑袋之后要面对哪些提问,他可是颇为娴熟,信手拈来。
天子到底有没有相信,凤曲不知道。
不过叶随信了,死心塌地地信了。祝晴止被他带着不得不信,也不自觉美言几句,隔着冕旒,似乎都能感到天子动摇的信心。
最终,天子下令:“再叫太医院给他看看。”
叶随眉开眼笑地答应:“得令!”
说罢就想拉着凤曲退殿,又被天子叫住。
凤曲转过头来,还未看清天子的脸,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双腿骤然虚软,朝着龙椅伏身长拜。
“陛下?!”叶随吓得不轻,跟着跪了下去。
祝晴止也一怔,嘴唇无声一动:“……‘神恩’?”
那是来自母蛊“太常”的压迫,母蛊当前,子蛊无不臣服——而在场唯一的子蛊,无非就是凤曲体内的“螣蛇”。
凤曲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有没有让天子满意,他跪了很久,久到真的感觉意识都快被疲惫感蚕食殆尽,却感到自己的手脚自发动了起来。
身体不听使唤,犹如一个人偶,被摆布成主人喜欢的样子。
良久,终于听见天子松口:“退下吧。”
如果这是天子最后的试探,那他是不是就算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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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之后,叶随成了凤曲的舍友。
二人一道作为祝家幕僚落脚客舍,听着叶随一口一个“别客气”,凤曲默默为一旁的祝晴止捏汗。
真正的主人祝晴止忽略了叶随,对凤曲叮嘱:“这些时日太医都会登门探视,倾少侠除非必要,还请尽量不要外出,以免错过了太医。”
凤曲点头。
祝晴止又说:“叶随虽然顽劣,但并无坏心,也请少侠多多担待。”
凤曲还她一礼:“小姐客气。”
叶随追上来和祝晴止争论“顽劣”的评价,凤曲趁机退出包围,扫视四下。
祝府坐落在朝都素有“贵人坊”之称的庆安东坊,就在天子脚下,丽宇芳林、雕栏玉砌。被安置在这里,说明天子随时可能传召,他也最好感恩戴德,做出幕僚应有的贡献。
“总之,你有什么不懂,尽管问我就好了。”叶随转回身来,发现凤曲正对着一棵银杏出神,笑说,“你喜欢银杏?现在寒冬腊月,没什么好看的,等开了春,朝都的风景肯定不错。”
凤曲问:“叶兄是朝都人?”
叶随摇头:“我是年中才到朝都,囊中羞涩,来求大小姐援助一二。然后嘛……嘿嘿。”
“难怪叶兄的轻功这么好。”
原来是个梁上君子,还是刚从良——假如这样算是从良。
听到夸赞,叶随更是得意:“那是当然!我们这门功夫就讲究一个灵活,就比如——”
凤曲一手按住了他,叶随言谈间手刚伸向荷包,动作的确轻盈灵巧,不过对付凤曲还略逊一筹。
但不等凤曲客气,叶随唇角一勾,将另一只手翻了出来:“喏。”
一串微旧的铜钱耳挂躺在掌心,凤曲一怔:“这……”
“这就是你叶兄瞒天过海的本领。”叶随哈哈大笑,把耳挂递还回去。
凤曲谨慎地翻了翻荷包,确认其他散物没有遗失,才微微松一口气,面对眼前的少年也多了一丝忌惮。
叶随浑然未觉,还在唠叨:“不过我也只会这些把戏,真打上架,就容易手忙脚乱,非要大小姐在旁指教不可。你还没见过她的本事吧?”
凤曲谦虚地请教:“愿闻其详。”
“要是你还记得秦鹿,我就能直接告诉你,她是秦鹿的同门师妹了。可惜你不记得,我想想,你听说过流风书院吧?”
听说过,但他现在不能听说。
所以凤曲皱着眉摇头。
叶随也不计较:“流风书院是一片清静之地,不问是非,不问正邪,在江湖里历来中立。有些不愿为朝廷尽忠,或者困于门派之争不能随意收徒,但确实有些学问,也不想后继无人的隐士偶尔会去书院授课,而像什么皇子帝姬、世子千金也可以去那儿读书。”
“那里只收这类学生吗?”
“也收孤儿,不过要看天资。但贵人之子也不是个个都能去,一样要看天资。天资不如人的,即使去了,那些高人也不会搭理。反正流风书院出来的学生,个个都很聪明。”
沈呈秋就曾是流风书院的先生,也接受过谢昨秋这样的学生,对于叶随分享的这些,凤曲都有过了解。
但叶随随后又说:“可是真想学武功的,比如侯英侯顺这两兄妹,他们还是会去太学——因为流风书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进书院者,至多只能学一门轻功。一切可能伤人的外功,都是不让学的。”
凤曲皱眉:“那还有人去吗?”
“当然有,你有倾五岳做师父,所以不觉得高人指点有什么难得。”叶随笑说,“但对于我这种不入流的花架子,哪怕只是学点脑筋,也是大有可为呢。”
“所以叶兄也是流风书院的学生?”
“是就好了,他们没瞧上我。我去的时候,掌教是空山老祖,他是有史以来最严格的一位,我哪去得了。”
他的遗憾不似做戏,看他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凤曲不禁失笑:“但现在有祝小姐器重叶兄,叶兄的武功也能派上用场了。”
“我猜,等你再有些名望,流风书院说不定也会派人过来请你执教。倾少侠,这才是真正的名扬四海,前途无量啊!”
凤曲笑而未答。
叶随当他是不懂流风书院的地位之高:“上一任掌教是紫衣侯,上上任是空山老祖,更早之前,就连小剑仙都在那里授课!……哦,你今后要当岛主,看来是不稀罕。”
凤曲当然不是看不上,他只是明白自己的天赋只在剑道。身体练得多了,总有些肌肉记忆,但要让他再做别的,他可不敢误人子弟。
要说眼光毒辣,确实能点拨迷途的高手,至少也得是阿珉那样的存在。
……
阿珉。
叶随看他走神一会儿,表情就变得有些灰败,不免担心:“怎么不高兴了?”
凤曲摇摇头:“只是在想事情。”
康戟说,他在坠崖昏迷的数日里一直喊着“师父”、“娘”和“阿珉”,大家听得糊涂,没有人知道“阿珉”从何而来,但看他肝肠寸断的模样,后来也无人追问。
但对凤曲而言,有关师父和娘的愧疚还可倾诉,有关阿珉,却只能三缄其口。
叶随不做他想,继续说:“说到流风书院,天牢里就关着一个。你俩应该见过面呢,虽然你可能忘了。”
“流风书院”、“天牢”,凤曲心中微动,问:“是谁?”
叶随热心极了:“你想知道?我最近刚好奉旨在查这个人的事,今天正好要去天牢见他,倾少侠要不要一起?”
凤曲没有理由拒绝,况且他也不想拒绝。
叶随立即拉起他的手腕,一路穿行,嘴上喋喋不休地念着自己负责的这件差事有多艰难。两人走到祝府跟前,时近日落,门房早早关了府门,叶随不得不停下来等他们开门:
“不过那家伙确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什么刑都用上了,他还是一个字不说。我又不能做得过火,唉,麻烦得不得了……”
话音戛然而止。
两扇大门初开的门缝之间,一抹长影挡住了街外烂漫的余晖。他恰好拉着门环,神色沉郁,一副正待敲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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