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当值的官都在哪里?咱家这里有紧急要务!”
这一句开场中气十足,甚为响亮,打量的就是要先声夺人,镇住局面,然后顺势而上,强压着外朝大臣顺从司礼监的心意。冯太监对这种权术极为擅长,所以进门后立刻摆出了筹谋许久的冷脸,一定要震慑住那些初来乍到的小官。
仅仅只是大喝还不够,冯太监抬眼逼视,目光咄咄迫人,尽显内廷的傲慢恣睢;却不料一眼扫去,只见屋中白雾缭绕,肉香油香扑鼻而来,哪里有什么诚惶诚恐的当值官员?
所幸能进外务处的大臣还是很懂事的,虽然当面震慑没有起效,隔着白雾也分不清来路,但听到“司礼监”三个字,众人还是纷纷站了起来,下座位迎候公事;只有穆国公世子端坐不动,还趁机捞了一大把羊肉卷进油碟。
他将羊肉浸入小磨香油中降温,然后才望向门口。此时白雾已经散去,世子上下看了一回冯公公的服色,才轻描淡写开口:
“你是什么来路呀?”
冯公公愣了一愣,只能忍气吞声地开口:
“咱家是司礼监的随堂。”
世子点一点头,再将筷子伸进了火锅:
“喔,司礼监随堂啊。”
这里就看出身份上的差距了。闫东楼高肃卿张太岳这样的小虾米看到太监就发怵,听到司礼监几个字心里都要抖一抖;但世子“权掌机要”,又有国公府的免死金牌撑腰,除了司礼监掌印及东厂提督之外,还真不把这样跑腿打杂的随堂太监看在眼里。论礼仪论惯例,还该得冯公公向他行礼呢。
短短几句问答,冯太监声势扫地,筹谋的立威手腕一败涂地,心中自然大觉不快,但只有强压着开口:
“咱家是来交代公事的。”
世子夹了第二筷子羊肉:
“什么公事?”
“锦衣卫送来的消息,说西班牙的蛮子在广东海外大动干戈,打得是炮火连天,还击沉了好几艘大安的商船,损失很是惨重。”
世子终于停下了筷子。他端坐着思索了片刻,抬头看向冯太监:
“商船海战,损失在所难免。怎么锦衣卫还要特意的上报呢?”
说句不好听的,自中西双方的冲突开始以来,商船间大小海战何止百余次?虽然中方整体占优,但总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朝廷也一向不关注海商的来路。到底又是什么大事,能够惊动皇家的信息渠道呢?
冯太监露出了微笑。苦苦忍耐这么久,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足以彻底震慑外朝大臣,撕破他们所有伪装,制造巨大冲击的机会——
“那几艘沉没商船的船东,姓邵。”
“姓邵又怎么了——”
世子忽地闭上了嘴,神情中略微惊愕,随后渐渐转为恍然:
……姓邵?
讨生活的海商来自五湖四海,姓什么其实都不算稀奇。但考虑到冯太监是特意通知,那这个姓氏就极为微妙了——邵?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亲奶奶,正是先宪宗皇帝的邵贵妃!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刻薄寡恩,但对亲爹亲娘亲奶奶却还算孝顺,对几家的亲戚也比较照顾,各自都荫封了官职。不过,邵氏仅仅只是杭州指挥所的小军官出身,身世可称寒微,绝无长久积蓄的人脉,即使骤然显贵,按理说也很难招揽海贸这样复杂艰难的生意;更不必说,这好几艘大海船的本钱,就连京中底蕴深厚的勋贵人家,轻易都是承担不起的。
世子默默片刻,低声发问:
“商船上运的都是什么?”
“当然都是珍惜宝贵的好货。”眼见对方已经隐隐领会,冯太监的语气有了些得意:“珍珠、香料;燕窝、草药;左不过就是这些东西。”
穆氏:…………
彳亍口巴,他算是知道司礼监为什么这么着急忙慌又鬼鬼祟祟,大冬天也要冲进内阁,绕开外朝传递这件“公文”了。只能说阴湿惯了的人就算再怎么掩饰也还是阴湿的,无论再怎么涂脂抹粉,那种暗戳戳阴沉沉挥之不去的偷感都始终能从边边角角渗透出来。奢侈就奢侈,挥霍就挥霍,如今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居然还把亲奶奶家推出来当白手套!
果然还得是你啊,皇帝陛下!
世子叹了口气:
“司礼监又待如何?”
“还能如何?”冯公公冷笑道:“如今还只是几艘折进去几艘商船而已,将来西班牙人再这么肆无忌惮,把事情闹大了不可收拾,又该怎么料理?”
——如今还只是折进去一点香料珍玩而已,将来西班牙人要是把皇帝运输仙草补药的船都给抢了,那又该怎么料理?
世子当然听懂了这个弦外之音,只是皱一皱眉:“公公是说要开战?”
“难道内阁还打算忍让下去?”
这就没话说了。虽然懂得都懂,晓得皇帝是因为自己的财产被波及后勃然大怒,怀恨在心咬牙切齿,切切不能与西班牙人甘休。但要是摆在明面上讲,那大安朝廷维护中国商人的正当利益,重拳出击扫清商路,那也是光明正大之至的理由,磊落到无可辩驳的动机。
只要皇帝占住了大义名分,站稳了道德高地,那内阁与朝廷都绝无可能回绝宫中的意旨,唯有恭敬领命而已。所以世子捏着筷子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慢慢开口:
“内廷的吩咐,我们自然不敢回绝。但敢问公公,宫里的意思,是要大打,还是要小打?”
“大打又如何,小打又如何?”
“小打的话,大概也就是昔年上虞海战的规模;不必劳动司礼监出手,内阁会同外事处发几份公文,让浙江与广东预备齐全即可。”世子道:“如果是大打出手,那就是两国正式交战,关系匪浅。明年户部及海关的预算、各处火器厂的生产、粮税的征收,恐怕都要一一调整了。”
冯公公眯了眯眼,有些说不出话来。司礼监太监是宫廷的走狗,皇权的鹰犬,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可靠的白手套;但在具体事务上,却绝不能与久经磨砺的外廷大臣相比。勋超小事也就算了,要是在设计国家方略的大事上胡乱插言,那就连冯公公也未必招架得住。
说白了,冯太监气势汹汹,禀风雷而来,一半的底气是仰仗着皇帝的威风。飞玄真君在得知沉船的消息后暴怒难以自制,愤恨至今郁郁不散,所以他这亲近的司礼监随堂才要狐假虎威,替主上好好发泄这口恶气;拿着外朝大臣做靶子,尽显贴心贴肠的忠诚。但发泄归发泄,总不能真让太监接手海防吧?
再说了,要是真装过了界,那穆国公世子可也不是什么好应付的角色……
思索再三,冯太监的声势也自然而然地低下去了:
“这件事,当然还是要皇爷做主,咱家自会如实回禀。”
“那就有劳公公回话了。”
眼见无法在穆氏这硬茬手中讨到好处,冯公公见机极快,绝不硬顶,只草草行了个礼,转身便推门而去。等到脚步声远去,站起的几位编外人员才无言坐下。
大家都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当然知道冯太监的那一肚子算计,一时相对默然。闫东楼张太岳等也就罢了,高肃卿高学士却是忍耐不住,到底出声:
“这样趋炎附势的阉宦,居然也到中枢腹心来指手画脚!朝廷的纲纪真是扫地无余了!”
高大学士是裕王的恩师,储君的知己,将来铁打铁的朝廷重臣;无论身份地位,都有这个嘴炮的资格;至于其余外人,当然只好闭嘴不言,继续明哲保身。只有穆国公世子神色怪异,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学士还是要慎言。”
“区区一个阉宦而已,世子太小心了吧?”
“小心无大错嘛。”世子缓声道:“再说了,宫里的太监,前途都是很难预料的。如果小看太监,难免会吃大亏。”
太监是皇帝的家奴,是宫廷的走狗。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这些走狗都是绝对的工具人,没有半分威胁的草芥。但在百分之一的可能中,某些极为幸运的宦官会蒙获皇权的青目,从此攀龙附凤而上,竟也能越过那重重龙门,腾飞于青天之外了!
一百年前的三杨何曾瞧得起王振?六十年前的杨廷和又何曾瞧得起刘瑾?但只要借得真龙一点气息,那就是土鸡瓦狗,也能脱胎换骨,幡然不可复制,搅动得社稷不能安宁。大安数百年天下,实在是见多了这样的事情。
这是颇为隐晦的警告,也是微妙的提醒。高肃卿不一定能领会其中幽深的暗示,但总该明白世子的善意。他点头致谢,沉思片刻之后,决定回报这种进退一致的善意,同时也是代表裕王递一递消息:
“……不过说起来,下官倒在裕王府上隐约听说过邵家海商的来历。”
穆祺眨了眨眼,隐约有些诧异。说实话,皇帝借亲奶奶的娘家当白手套其实不稀奇,但白手套的消息居然会特意告知闭门自守的裕王,那心思可就颇为古怪了——家有长子,号为家督;皇帝将消息通告长子,难道是打算把对外贸易搞成朱家的家传生意?
老登的思维很先进呐!
“还请学士赐教。”
“不敢。”高学士道:“按裕王殿下的说法,除邵家以外,宫中可能在几处大海商处都有股份……”
“大概多少?”
“几—几百万两吧。”
话刚出口,张太岳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世子则略微睁大了眼睛:
“几百万两?哪里的海商能禁得起几百万两?!”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外路人也就是耳在心不在,被这“几百万”的生猛数字震上一震而已;但长久浸淫海贸的内行只要一听数字,立刻就能觉察出不对——如今开海已有数年,沿海的商贸也能算繁荣发达;但再怎么兴兴向荣,也总该要遵守经济发展的规律;以当下海商那点积累不久的微薄本钱,又有哪个能吞得下几百万两的股份?
数量级相差实在太大,简直有古早言情文里霸道总裁一掷数万亿的美感。要不是甚至高学士的为人,穆祺简直要以为这是什么恶劣的玩笑。
“下官并不深知。”高学士道:“不过,裕王说了,这几百万两倒也不全是股份,似乎还有什么债券、股票一类,下官也不明白……”
张太岳还是一脸茫然,世子的脸色却倏然而变了:
股票?债券?这不分明——分明是玩上金融衍生品,开始大搞期货投资了吗?
虽然海贸已开,但大安仍然是一个高度保守封闭,传统习俗根深蒂固的农耕社会。沿海的海商奔波大洋求取重利,好容易积攒了一点家底,却仍旧要耗费重金兼并土地买卖人口,继续走封建地主封闭僵化的老路;大量财富淤积于土地及奢侈品之上,牢牢束缚住了整个社会的活力,成为所谓“反动制度阻碍生产力发展”的铁证之一;在这诸多虫豸之中,极少数愿意投资商业、投资工业的开明者,已经是黑暗世界中难得的曙光,先进生产力光辉的代表了……
可以现在的消息看,飞玄真君——飞玄真君居然已经悍然超脱于时代约束之外,既不因循守旧,亦不封闭保守,并没有走求田问舍的老路,而是将巨额的资金投入到了广阔的贸易再生产中;甚至敢于借助全新的金融工具来扩张资本,大胆尝试人类最先进最高明的金融创新,所谓不拘一格,开拓进取,无可无不可——
这是什么?这不分明是从封建地主一步跃升到金融资本主义了吗?
老登这思维是不是也先进得有点太过头了呀?
金融资本当然也吸血,但比起堕落腐朽屁用不顶的封建地主,人家绝对可以挺起胸膛说一句先进生产力。同样的,愿意大笔钱扔到海贸及票据上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在历史站位上确实是比东南西北一切的地主都要更加先进,更加高远,更加光辉,更能代表人类发展的方向,代表世界的未来——
世子无声地吸了口气。
“……那就怪不得了。”他喃喃道。
是的,这就怪不得了。金融市场的特征之一就是可以容纳巨量的资本。沿海的海商没有一个能吃下这几百万两银子的股份,但由英吉利银行及荷兰商会等运转的南洋金融市场,却可以轻松接纳这一笔高额的投资。以此看来,什么邵氏的商船还只是小打小闹,估计真君大半的本钱,都投进了相关的股票债券里。
所以,这也无怪乎冯太监敢气势汹汹,上门逼迫中枢开战。金融这玩意儿利润大风险也大,要是操作上一个失误,不但真君的本钱瞬间输光光,恐怕还要倒欠上几百万两——到了那个时候,老道士利润保不住不说,连养老的本钱都要倒折出去。
先进生产力也有先进生产力的害处,这就是其中之一。
当然啦,一般的老头老太被骗了养老金,也就只能在派出所银行打打滚;但真君可就不同了,一旦察觉到辛苦投资的养老金有赔本的风险,马上就可以重拳出击,叫南洋的金融资本家品尝品尝老朱家还不完的恩情。普天之下,有谁能A了皇帝的钱跑路?!
朕的钱!都是朕的钱!
——一念及此,真君那熟悉的怒吼仿佛也在耳边环绕了。世子缓缓转头,看到了神色各异的几位属下。
“……既然如此,那绝不能善罢甘休。”他斟酌良久,低声开口:“以我的见解,恐怕还是要大打。太岳,到时候宣战的文书,多半还要劳烦你,你最好提前有个稿子。”
张太岳立刻起身,行礼称是,又道:
“稿子的大意,还要请世子指点。”
“没什么好指点的,既然是大战,就用‘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模版吧,把西班牙的罪行着重叙上几笔即可。”世子想了想:“写好之后再发给闫、许、李几位过目,我就不看了。”
张太岳点头领命。世子又看向高学士:
“我的这一番意思,还请学士转告裕王。”
高学士连连颔首,神色颇为喜悦——愿意在大事上互通有无,意味着穆国公府向储君释放了极大的友善;在现在皇帝幽闭朝政诡谲的时候,这一点的意味极为重要。
世子又沉吟了片刻,才看向身侧坐立不安的闫小阁老。小阁老赶紧起身,神色颇为尴尬。方才众人对谈,没有一人提及他闫东楼;但这种回避却恰恰是微妙的凸显,心照不宣的共识——事实上,大家都明白,皇帝久居深宫,又从是哪里来的渠道,能轻松将几百万两转移在外,大搞金融投机的?
看来小阁老在英吉利银行混了一年,手腕的确增长了许多嘛。
眼见世子默默看来,小阁老有点汗流浃背了:
“先前,先前圣上的确……”
“先前的事情已了,现在就不必多提了。”世子挥一挥手,拦住了他的话:“圣上愿意尝试洋人的先进金融,那也是好事嘛。”
——当然,皇帝居然胆大到一开就是几百万,那也疑似有点太先进了。但几百万都扔出去了,臣下又为之奈何?木已成舟,现在重要的是其他的事情。
世子停了一停,左右一望,高、张二位心领神会,立刻假托内急,纷纷离座出门。等到脚步远去,穆氏才轻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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