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欧洲的罗马已经土崩瓦解,东亚的中华却依旧生机勃勃。一千五百年前彼此神交已久的朋友终于天人两隔,文明的兴衰如风一般掠过,难免让人升起沧海桑田的怅惘。
可惜,粗鄙浅陋的商人是感受不到这种历史的美感了,他唯有目瞪口呆:
“可罗马教廷……”
“教廷的地位是由曾经的罗马皇帝所敕封,我们当然尊重。”世子道:“但其余的呢?”
在某种意义上,教宗只是罗马帝国册封的高级官员而已。由教宗承认的“葡萄牙国王”,当然就要差了一层;而由葡萄牙国王册封的什么维第格拉伯爵,差的层级和档次那就更多了。权威这种东西也是会损耗的,原始的权力一转再转变成了二手货三手货,威严和地位又还能残存多少?
此所以穆国公世子要强调什么“皇帝亲封”——他们家那个爵位可是高祖和太宗亲自拟的,由皇帝到本人直发直达,绝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相比起层层转包的什么野鸡伯爵,难道不是高贵许多吗?
“所以,由我来出面谈判,身份上未免就不太相宜了。”世子淡淡道:“当然,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我也不知道那位维什么伯爵是什么地位,但既然能统领旗舰,恐怕管辖的地域也不算小。这样吧,就让地方官对地方官,劳烦海先生代为走一趟,主持这场会面好了。”
随行在侧整理公文,预备着料理战后事务的海刚峰霍然抬头,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下官并无对外交涉的经验——”
“没有经验可以学嘛。”世子浑不在意:“我有打仗的经验吗?不照样还是指挥了一场海战么!”
你那叫指挥吗?那不就是站在山上让人发射火箭而已吗?这需要啥经验?!
海刚峰无言以对,世子则转过头来:
“当然,现在懂葡萄牙语和拉丁语的通译实在不多,所以具体谈判的细节,可能还要儒望先生帮着掌握一二。”
儒望猝不及防,大为吃惊:“世子居然信得过我?”
这几日以来,世子对他明着是敲打,暗里也是敲打,态度是很不客气的;如今一转攻势允许他旁听这样关键的谈判,前后反差之大,就实在不可思议了。
他不怕自己在谈判中捞一把葡萄牙吗?
世子笑了一笑:
“我当然信不过先生。”
儒望的眼睛凸了出来。
“但我信得过另外的东西。”世子缓声道:“如果赔款的协议达成了,那一下子就是四百万两的收入呢。这么大一笔钱,到底该怎么花呢?”
他目光左右游移,望向了海刚峰。
不必要再表示什么了。听到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在场的一中一洋瞬间就能明悟。以常理而论,地方上征战的战利品要与中央朝廷各自分润,分成的比例按各自的出力计算。但四百万两这个数字实在是太过于庞大了,庞大到足以让朝廷让皇帝目眩神迷不能自已,贪欲作祟下搞不好就会一口吞下所有肥肉,只给真正出力的上虞留下一丁点残羹剩饭。勉强打发了事。
如果换做寻常的战争,大概上虞也就只有认怂了事,不可能硬刚皇帝的权威。但对外的战争却有点微妙的差异——皇帝当然会在战场附近安插监视的密探,随时提防着军权可能的异象。但大安到底是封闭得太久,东厂的密探再如何高明老辣,也不可能逾越语言的难关,打探到双方赔款谈判的细节。到这种时候,就有了主持者做手脚的一点契机。
当然,这么大一笔钱绝不可能凭空转移,否则必然被老登察觉迹象。内陆的钱庄商铺也绝没有人敢承接这样的买卖,就算银子真的到手,也是一笔花不出去的死钱——除非,有某些超脱于老登视线之外的金融组织,能够为他们提供周到、完善、妥帖的服务。
儒望的呼吸一下子变重了!
“花钱这一点不必担心。”他斩钉截铁的开口了:“我们商行在供货方面一向有口皆碑,无论贵国有什么样的要求,我们都可以尽力满足。一定安全,一定可靠,一定请两位放心。”
四百万两诶!这笔钱哪怕只是掉一点碎屑下来,就够他儒望吃个肚子溜圆,满嘴流油了!
这就是世子最信任的东西。你可以不相信道德,不相信良心,不相信世界上一切的法理约束;但你不能不相信资本家对利润永无止境的贪欲。如今形势一朝颠倒,从葡萄牙人身上捞得越多儒望赚得也就越多;利益瓜葛彼此牵扯,就容不下什么虚无缥缈的同情了。
与这种级别的利润相比,葡萄牙人的死活又算什么?儒望只能说是好死!
顷刻之间立场转变,儒望深深吸气,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拱手朝上作了一揖,大踏步走到世子身侧,表现出了再明白不过的立场:
早该爆一爆葡萄牙人的金币了!
不,不止是爆金币而已。在这短短一瞬间里海商已经筹谋停当,决定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争取从葡萄牙人身上榨出更多油水来——四百万两算什么,那群阔佬手上的现金就不止这么多!要是他们负隅顽抗不肯交钱,那儒望也绝不吝于展示展示火箭的威力!
尊贵的葡萄牙国王,你也不想自己的殖民地四处开花吧?
有殖民地做要挟,榨油水可就是太方面太轻松了;更不必说世子隐隐暗示,似乎这火箭还能进一步升级,效力更为威猛,能榨出的油水也必将成倍上涨——
一念及此,儒望心旷神怡,不能自已,只觉心中都涌出了甘甜的喜悦;乃至于千言万语,唯有一句话可以倾述:
太伟大了火箭!太伟大了穆国公世子!我们大安实在是太厉害啦!
·
聪明人说话不必饶舌,与海商轻描淡写达成共识之后,世子又望向了海刚峰。显然,如果真要瞒天过海挪用一点赔款,是必须要当地地方官配合的。只要上虞地方稍有走展,这生意也不用做了。
海刚峰沉默了片刻,低声道:
“敢问大人,京中最近如何?”
“京中一切都好,圣上也好。”世子平静道:“圣上在一个月之前还亲自下旨,让各名川大山的高功道士入京朝贺,顺便为兴献皇帝及兴献皇后做法事祈求冥福。”
天下有名望的道士齐聚京城,光是路费接待的开销就是五万两网上,更不必说后续的法事。当今圣上不问苍生问鬼神,就是这四百万两一分不少的全部交上去,效果又能如何呢?
海刚峰低低叹了口气。
“上虞为了练兵备战,损耗很大。”他默然少顷,还是慢慢道:“今年的收成可能不太好……”
“还差多少粮食?”
“一千石左右。”
“那就先买一万石的粮,分三年交割。”世子脱口而出,回头望去:“儒望先生?”
“有,有!”儒望赶紧开口,笑逐颜开:“有得是呢,世子尽管吩咐!”
“除此以外,百姓的房屋也拆毁不少。”
“那再买两万斤的木头来,工具备齐。”
“当地的牲畜无人照料,也病死了许多……”
“运活猪活牛的生意可以做吧?买!”
“还有征用的船只——”
“都换大的,买!”
“以及农具和各项器械……”
“买!”
“今年的桑蚕被耽搁了——”
“天竺也有桑树桑苗吧?三个月之内能运到吗?那就好,买!”
……
在提出了十几个要求之后,海刚峰不能不沉默了。虽然儒望还眼巴巴的望着他,但他实在也是想不出什么新的思路了。只能说人老实久了就是这样的,就算是一夜暴富天上哗啦啦下了银子,他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花。实在让资本家看得憋气。
穆祺等候许久,终于叹了口气。
“这样吧,上虞免五年的赋税,绍兴免三年的赋税,今明两年的徭役都不用出,上下官吏的俸禄多发三倍;浙江的税我不敢做主,奏请陛下裁断好了。至于其他……”
他沉吟片刻,露出笑容:
“被征召来的士卒也应该有奖赏吧?麻烦请戚将军进来一叙。”
·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抖了抖衣袖,在胸前结了个法印。
缓缓吐纳片刻,待到清气徐徐沉入丹田,真君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扫过面前的奏折:
“又是弹劾内阁的?”
“是。”随行侍奉的黄尚纲赶忙躬身:“是宗正令和几位御史的折子,弹劾内阁擅权妄为,侵夺君上的权柄。”
所谓侵夺君上权柄,等同于是斥责重臣蓄意谋逆,在政治上是非常严重的攻讦。但数十日以来这种攻讦持续得实在太久,已经让真君漠然麻木,没有什么反应了。
穆国世子南下已有一月有余,磨牙吮血的政敌立刻展开了攻势,以攻击内阁而含沙射影,实则是处处影射强行掌握了内阁大权的穆某人。不过,要想正面击倒一个圣眷优隆的重臣非常困难,尤其是对方还要铁打的家世护身。面对如此强硬之背景,倒穆派开展了群狼撕咬的战术,连番上书轮流弹劾,水滴石穿久久为工,不求雷霆万钧一击致命,只求能在逐次的攻势中败坏皇帝对重臣的信任,方便他日趁隙而入,正中七寸。
当然,有攻击就必定有回应。攻击世子的浪潮一起,沉寂多日的翰林院立刻有了声响。某位新任的张学士长袖善舞身段灵活,居然在翰林院中笼络了不少年轻士人,硬生生顶住了这一波有备而来的攻击。双方你来我往彼此僵持,骂战搞得很是精彩。
当然,这样凶狠凌厉的政治攻势,在飞玄真君耳中也不过是扰人清梦的一阵乱风,根本不足挂齿。他随意移开了目光:
“浙江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呢。奴婢时刻都叫下面留意着,有了消息立刻上奏。”
“也不必留意什么。”真君淡淡道:“你让下面预备好胜战之后的犒赏就行了。年节要到了,不要忙手忙脚。”
又是这样仿佛预言的自言自语!黄尚纲唯唯称是,心中却不由大觉迷惑——浙江的情报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这么快。皇帝又是怎么知道世子打赢了的呢?
飞玄真君慢慢吐出浊气,再次闭上眼睛,一道熟悉之至的光幕缓缓在眼前展开,字体清晰可辨。
是啊,皇帝是怎么知道的呢?
·
【历史回响·上虞条约】
【……中葡《上虞条约》,被认为是世界近代史的起点。在漫长的隔绝之后,彼此陌生的东方与西方终于有了一次的正式的接触;虽然这次接触是暴虐而残酷的,但同时也相当有效。暴力是最可靠的交流工具,经由暴力而制定的条约,同样是一字千金,绝难更易,再明显不过的反应了双方实力及地位的差距。
所以,无论欧洲的历史学家们如何攻击这一份条约,都决计无法抹杀掉上虞条约的影响。这份条约最重大的内容甚至不在于它的内容(虽然赔款数额的确颇为惊人,补偿的物资也相当之多),而在于其意义。当然葡萄牙人在火箭战的威慑下被逼无奈的签署这一份条约以后,就意味着欧洲已经承认了穆国公世子提出的东西方国际体系的概念——这个世界上只有两顶合法的皇冠,一顶属于罗马,一顶属于中国。罗马帝国灭亡之后,中国皇帝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正统。他的地位无可挑战,绝非寻常的国王和贵族可以比拟。
当然,时过境迁之后,现代人大概很难理解这一套体系的真正含义。但如果粗浅理解,这一套冗杂繁琐的法理体系其实非常简单,简单到一言可以庇之:
罗马既然已经灭亡,那就只有中国的皇帝才是皇帝;只有中国的皇帝,才有资格制定国际博弈的秩序。
换言之,后世所谓的中华式国际体系,实际已经露出了苗头。
当然,在签订上虞条约的时候,苗头还仅仅只是苗头。一时的胜利并不左右全局,为了彻底的奠定权威,还需要更多、更艰苦的战役。但无论如何,当保守而封闭的上国终于流露出了主宰世界的野心,新时代的号角便已经吹响。
在这一点上,阿拉伯历史学家的描述,形容得最为贴切吻合:
“古老高贵的东方女王摘下了她那昂贵的丝绸手套,终于要加入这场血腥的争霸游戏了。”
】
第89章 条约
最后一句谚语的回音犹自袅袅在耳, 尊贵的飞玄真君忽而连连咳嗽,一张脸被口水涨得通红。随侍在侧的黄尚纲赶紧上前,跪下来给皇帝按摩胸口揉捏肩膀, 语气极为惶恐:
“皇爷!皇爷没有大碍吧?奴婢去叫太医!”
虽然皇帝的病基本已经痊愈,但脑子上的问题终究很难断根,李时珍做诊断时就曾千叮万嘱, 一定尽力平稳皇帝的情绪, 不能有大喜大悲的激烈冲突。这几个月以来司礼监和东厂都是谨遵医嘱,上奏给皇帝消息都是反复修饰婉转含蓄, 基本没有什么过于刺激的内容。怎么今天连奏折都没有多看一份, 就突然咳嗽得这样惊天动地呢?
皇帝喘息片刻,终于吐出了走岔的一口真气, 胸口稍稍宽松。他挥开黄尚纲的手,语气已经恢复平静:
“朕当然没有大碍。”
一句打发完大惊小怪的贴身奴婢,飞玄真君终究还是忍耐不住, 冷哼出声:
“那些大食人真是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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