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或许,他还是过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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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虑不过虑不好说,但老登的举止却很快激起了穆祺更大的疑惑。在离大年还有十几日的当口,飞玄真君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他下令驱散了供奉在西苑中的诸多方士,并严禁地方再进献什么“奇人异士”,违者重罪论处。
……不是哥们,这真有些怪了。
第103章 改变
皇帝驱逐方士的旨意是真正的雷霆万钧, 并充分体现了朱家皇帝习以为常的刻薄寡恩与翻脸不认人。当天下达当天执行,在早上方士们还是亲封的大贤仙师身份显赫地位尊隆,横行京中不可一世;到中午锦衣卫就上门来了。名义上是通知方士高人们赶快搬迁出京, 实际上却是直接动手赶人,至于死活要抵赖拖延妄图以拖待变的某些怨种,那锦衣卫干脆就抄家——上下积蓄被掏个精光, 你还怎么在京城混?
只能说狠还是老登狠, 喜欢的时候捧到九天之上,怨恨的时候摔到地狱第十八层, 还要额外踩上一万只脚;枯荣变易只在顷刻之间, 而飞玄真君翻云覆雨辣手无情,甚至都不用做一点心理建设。一个月前还是温言细语大加赏赐, 一个月后就是油煎火烤轮番逼迫。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文臣武将尚且还躲不过这一遭,何况乎人人厌烦的方士野人?
所以, 旨意下发后不过几日,穆祺就在街边看到混乱之至的场景——锦衣卫先礼后兵,语言威胁之后再不就范, 就用马鞭和铁链硬生生把高人们从宅邸中抽出来, 劈头盖脸又是痛打又是推搡,打得养尊处优的方士们在地上乱爬,哀嚎哭喊声惊天动地, 搅扰得周遭的贵人们都不得安宁。先前方士非常受宠, 被赏赐的宅邸毗邻西苑,左右的街坊非富即贵;如今锦衣卫当街打人, 各位勋贵文武在家里都能听个清清楚楚。
别看平日里方士趾高气扬威风凛凛,到了这种关键之至的时候, 就能看出身份微妙的差异了。如果锦衣卫当街暴打的是勋贵文官或者武将,大概知道消息的贵人们都会拼死阻拦,即使与鹰犬翻脸亦在所不惜——大家都是皇帝的臣子,有了罪责可以明正典刑,依朝廷的法度祖宗的法度处置,怎么能肆意妄为滥用私刑?但这些江湖术士方外野种,说好听了点叫无拘无束,说难听点就是没有任何保护,身份上等同于皇帝豢养的宠物。皇帝要毒打他的宠物,你又能说些什么?
但哪怕是打自己家的狗,也总要有个限度嘛。或许是锦衣玉食了太久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很多被驱逐出来的方士急迫之余破口大骂,开始还只是骂锦衣卫骂东厂骂朝廷的各路鹰犬,到最后被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居然开口骂起了飞玄真君——这些方士不少是走街窜巷的江湖出身,喷起脏话来一个比一个狠,也一个比一个恶毒,真正不忍卒听。不过锦衣卫本来也不必细听,只要察觉出这些货色居然敢诽谤君上,立刻就是一棍下去,内脏破裂、筋断骨折,片刻功夫就咽了气。
这一下大家就完全不能接受了。锦衣卫当街打人也就算了,怎么还一棍子直接把人打死了?血呼啦的脑浆内脏煳得满街都是,勋贵们不过年的吗?
都是御前说得上话的人,谁也不可能白白忍下这口鸟气,所以很快就合写了一个奏折,请求李再芳代交。李公公倒是代交了,但很快又拎着奏折出来了:
“好教各位知道,皇上说了,这些锦衣卫举止是有欠妥当,他会命人重重的申斥……”
此语一出,大众愕然之至。有几个胆大的干脆偷偷嘀咕,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大家都听到:
“申斥?那又有什么用?”
“就是!穆国公家的那位被申斥多少次了?我看也是我行我素……”
可惜,穆国公家的世子刚好就在现场,于是立刻怒目而视,试图从人群中搜寻出那几个嘴贱的角色。还是为首的徐国公老成持重,及时打断了这危险之至的抱怨,向李公公拱一拱手:
“陛下说要申斥,臣下也不敢多嘴。但毕竟是京畿要地,当众杀人,难免骇人视听。可否请公公转奏圣上,还是要以祥和为上?”
“咱家自然是转奏过的。”李公公叹了口气:“但皇爷已经说了,这些人要是自己退出京城,哪里会有这些祸事?如今都是他们自寻死路,皇爷也无可奈何。”
“但到底不好大开杀戒……”
“大开杀戒又能如何呢?”李再芳打断了他:“国公爷知不知道,昨日圣上特地下了旨意,在诏狱中赐死了好几个宗室?”
尹王叛乱所引发的惊天大案还在慢慢审理当中,关键的罪名没有个一两年确定不下来。但边缘人物的罪证却相当好处理,到现在已经搜罗了个七七八八,只等皇帝定罪而已。而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亦毫不含糊,果断下达了最凌厉的处置:
统统处死。
当然,谋反叛乱大逆不道,理论上说千刀万剐也不足惜,更何况只是区区赐死?但理论终究只是理论,实际上前朝武宗皇帝时宗室屡屡作乱,除了罪魁祸首不得不杀之外,其余基本都是圈禁凤阳高墙了事。这样不分亲疏的一律赐死,实在是,实在是——
徐国公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否……”
是否到一半,徐国公回过神来,知道此时决计不能露出一丁点对叛贼的怜悯,于是迅速改口:
“这是否太急促了一点,马上就要到年下了嘛。”
中国人传统三大免死金牌之一:大过年的。大过年的喊打喊杀,有点不符合常理吧?
“不是还没有过年嘛。”李再芳哼了一声:“再说了,杀一两个又算什么?圣上说了,高祖皇帝大年三十还剐过人呢!”
徐国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飞玄真君拿什么举例不好,偏偏拿高祖皇帝举例,那真是一语中的招招必杀,顷刻间戳中了大家心窝深处,将所有人带回到数百年前那个恢弘峥嵘同时血腥淋漓的洪武朝——高祖皇帝可是过年都只放一天假的狠人,动动手指文武百官家连狗都要夹紧尾巴的究极存在;飞玄真君口口声声地举高祖旧例,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真要学高祖皇帝吧?
说归说,笑归笑,这个玩笑可不能乱开。所以一众贵人一时沉默,都呆呆的看着李公公,仿佛指望他忽而大笑出声,将先前那句话全部抹杀。可惜,内廷总管一口唾沫一口钉,说出去的话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纵使大家盯着李公公的脸看了许久,也只能得到那个绝不愿意相信的答案。
与这个答案相比,就算全京城的方士统统被当街打死,也绝对不算什么了。在场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站在前面的贵人都悄悄向后面退缩,气氛相当之诡异。
在这样怪异的氛围中,新官上任的归震川与张太岳有些不安了。他们其实也不混勋贵的圈子,都是因为年下被穆国公府请来吃饭,才临时围观了这一场颇为精彩的大戏;但因为站队不明,一时还颇为茫然:
“这是……”
“这是圣上新人设的一部分。”站在旁边的世子心平气和的解释:“建议你们尽快适应。”
“……啊?”
“可能还你们不知道。”世子淡淡道:“就在三天之前,戚元靖已经秘密奉召入京了。如果说先前还有所迷惑,那现在有了戚将军做评判,当今圣上恐怕终于能够清楚,他手上的火枪兵到底是个水平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欺少——老年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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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的猜测一点也没有差错。从天书的犄角旮旯中翻找出了戚元靖的名字之后,飞玄真君立刻就改变了策略。他根本等不及武将入朝的正式流程,而是以密旨令驿站以快马加鞭护送戚元靖紧急入京,入京后甚至都没让人休息几天,就马上拎着人到郊外参观火枪兵的演练,枪炮其上火箭横飞,不惜代价的炫示武力,只能为了让戚元靖能够工工整整评判一回——如今被捏在皇帝手里的这支武装,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到底是天书点名过的将领,名垂青史的顶尖人物,戚元靖奉命参观数日,虽然是稀里糊涂一头雾水,但还是按照旨意仔细验看了一回,并以自己的眼光老老实实写下了呈报。这一份呈报中当然颇有委婉含蓄的地方,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通前彻后看过一回,却迅速总结出了核心思想:
这个赛季,老子的实力强得可怕。
——妥了。
俗话说得好,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但俗话又说得好,有了把榔头看谁都像钉子。飞玄真君虽然平日里阴阳怪气不说人话,但手上沾的血却并不算多;到现在为止杖毙赐死斩首的大臣也不过三五十人而已。别说媲美他那威名赫赫的老祖宗,就是与后世老歪脖子树上的槐宗相比,都还要略逊一筹。这样的收敛保守,当然不是因为真君心慈手软、怜悯爱下,而纯粹是因为力量转换后的不得已——承平日久人心懈怠,深宫太平天子,如何能匹敌马背上打江山的皇帝?皇权掌握的力量日渐衰退,当然不能效法前辈的杀伐果断。
……喔,槐宗是个例外;不分青红皂白一通乱杀,平均每年换一个内阁;这种望之不似人君的举止,有那么个结局也不意外。只能说权力自有自己的法则,哪怕贵为皇帝,违背了也是要大吃苦头的。
但现在,现在,攻守异形了!
一旦经由专业人士而确认了自己所拥有的力量,真君的心思立刻就活络了。他先前的种种慈悲(没错,在真君看来,自己终究还是慈悲的),只是力不如人下的不得已。而这样不得已的慈悲,恰恰是数十年以来他最怨恨,最不可忍受之处。每当看到大大小小彼此结党盘根错节的硕鼠蟊贼不忠不义之辈悍然跳脸时,这种愤恨就愈发恐怖:
早该杀一杀了!
如今,长久的愤恨终于有了宣泄的空间,所以大家应该可以理解,当知道自己可以掀桌子肆意报复之中,真君心中涌出的是多么纯粹而刺激的愉悦。
平生虽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校兵场上火箭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不忠之人曰可杀!不信之人曰可杀!不孝之人曰可杀!倭寇竟敢毒害朕躬,杀了!方士竟敢暗为内应,杀了!藩王忤逆不道,杀了!——这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统统都该杀了!
杀杀杀杀杀杀杀!果然《凡人修仙传》说得不错,普天之下,只有杀人全家斩草除根,才是最大的快乐。
事实证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果然是高祖皇帝的亲子孙,平日里的保守冷漠只不过是力量衰微时的掩饰而已。如今三年之期已到龙王归来,皇帝平日里所受的侮辱与委屈都要一百倍的讨回来——至于皇帝哪里受了侮辱和委屈嘛,建议你别多问。
力量变了心态也就变了。飞玄真君当然清楚,他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一通猛锤,是很可能会逼反一群人的。但往常京师连戍卫军队都凑不齐,老登自然忌惮着谋反的可能;现在火枪火箭在手,他只怕下面不造反——造了反正好一网打尽,还不留半点污名;引蛇出洞,求之不得。
而事实也正是照着他的想象发展了。在过年的前三天,江浙等地终于紧急送来了线报;称锦衣卫安插的密探在沿海收到了确切的消息,倭寇似乎正在迅速集结,筹谋着新一轮大规模的入侵。
倭寇劫掠都是在夏秋两季,风向适宜之时;如今骤然改变常例,显然是收到了什么关键的消息。但飞玄真君丝毫不惧,回之唯有冷笑:
早就等着你了!
第104章 抗倭
因为皇帝骤然表现出的狠戾果断, 这个年节过得相当之沉闷。往年臣子们承欢于君父膝下,都要费尽心思的搜罗各方各处的祥瑞密术,供飞玄真君一朝之欢。但现在方士们横尸当场, 淋漓血迹尚未晾干,谁又敢捋这个虎须?所以只是行礼如仪,老老实实走流程完事。
不过, 飞玄真君的态度也非常奇怪。当今皇帝外假仁义而内多欲, 虽然口口声声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其实实心里头还是非常喜欢那种浩大铺张踵事增华的调调;今冬天降瑞雪气候适宜, 里里外外都算平顺, 天时地利齐备,原本正是老巨婴大肆挥霍享受, 尽情显摆天家气象满足虚荣心的好时候。但年节前后宫中的仪注下来,居然还只是一板一眼、照章办事,并无额外的增添。这样一份古怪的克制, 难免就让朝中大臣惊愕之至,完全不可理喻了。
当然,皮裤套棉裤, 必定有缘故。飞玄真君非同寻常的克制与忍耐, 自然不是因为良心突发的节俭爱民,而是因为某些现实限制的迫不得已——比如说,年节将至追缴欠款, 他终于收到了这大半年来训练火枪兵以及制造火箭火雷各种火器的详细清单, 还有欠账的账目。
“一百八十万两!”飞玄真君将账单直接扔到了地上,语气颇为不善:“如今练出的火枪兵也就八千多九千多, 每个人一年要花两百两吗?我朝一个大学士的俸禄,也不过就两百两而已!”
一语既出, 被劈头责问的世子倒不觉得如何,在旁细听的诸位大学士先就有些绷不住了:
……不是,一个大学士的俸禄为什么只有两百来两,你们老朱家心里没点数吗?
作为训练火枪队的第一责任人,穆国公世子恭敬行礼,老老实实回话:
“臣愚鲁蠢钝,有负圣上所托,罪在不赦;但这一百八十万两,一分一厘都是花下去了的。”
皇帝哼了一声,没有接话。作为事关皇权威严的重要项目,穆国公世子在郊外招募工人制造火器训练军队,样样都有锦衣卫东厂随时盯防。所以飞玄真君可以百分百确定,世子是肯定没有在项目中渔利的;甚至于这一百八十万两,都算是他走了闫东楼闫小阁老的门路,设法在巨商手上拿到了大量折扣,才勉强压下来的预算;否则上个两百二三十万都是轻轻松松。无论钱花了多少,人家这“一分一厘”,总是不参假的。
也正因为如此,皇帝才只哼了一声略表不快,而没有其他更激烈的表示——否则真君总会让你知道,他的钱可是不好捞的。
“难道以后年年都是这个开销?”皇帝冷冷道:“海防几百万,火枪又是几百万,家底都要掏干了。”
那老登你修个宫殿都还每年几百万呢,怎么没见着反思反思?世子不动声色:
“回圣上的话,前期要造火枪、造火箭,投入当然要大一些。但现在工厂都已经办好了,后续的开销肯定能降下来。”
工业化的要义就是流水线生产后降低成本。即使京郊那点仅存的工业仍然相当之初级、原始,大量的依赖于熟练工人而非机器,只能隐约看到一点蒸汽与水力驱动的影子。但无论如何,新的生产方式就是强而有力,性价比足以吊打穆国公府后院小作坊的产品。
“可以降到多少?”
“火枪队每年总要训练,怕也要六十万两上下。”
再先进的武器也是要人来操作的。如果按边境卫所兵的办法整,那凑再多人头也只是养猪而已;就算新式的火枪火箭不需要太过复杂的战术,隔三差五搞点演练试试手还是必不可少的;军饷军备外加每年的损耗与升级,六十万不是什么夸张的数字。
飞玄真君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了。人的标准总是很难统一的,从国库里刮六十万来修宫殿轻轻松松,自己腰包里掏六十万就实在是天难地难,咬牙切齿般的痛苦——更不必说,这笔钱还是每年限定,一分都短少不得!
可纵使如此,想一想将来瘫在床上口水乱流的日子,有些狠心还是不能不下。再说了,倭国不是还有银矿么?只要打赢之后条约一签银矿一开,飞玄真君就不信不能把东瀛人骨头里的油给榨出来!
哪里有金矿银矿铜矿,哪里就有大安军队的旗帜。这是自太宗皇帝以来朝廷世代相传铭刻于心的传统。而如今皇帝终于要捡起这久违的祖传手艺,光复祖宗的旧制;所谓重铸大安荣光,我辈义不容辞嘛!
所以,飞玄真君的脸色变幻片刻,到底只是吸了口气:
“六十万就够了?”
“这只是日常驻扎的开支。”世子小心道:“如果要开拔作战的话,开销起码还要添上五成。”
——?!!
不生气不生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想想银矿想想银矿,想想无穷无尽的收益——
“……还有呢?”
“后续的抚恤,恐怕也要银子……”
别着急别着急,别人着急我不急;我若急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老子又不是急急皇帝!想想打赢之后的万古流芳,想想海外可能有的仙方——
皇帝咬紧了牙齿,终于还是憋了下去:
“……罢了!统统从内库支领,年前报销了算了。”
不过,钱都已经花出去了,当然要大大的见成效,才对得起心中这沸腾一般的情绪。皇帝咬牙片刻,又补了一句:
“……这么多的银子,你们总要好自为之;将来料理倭寇,绝不能心慈手软,匹夫之仁!”
世子:?!!!
——诶不是,老子啥时候对倭寇心慈手软了?
世子还想争辩一二,但皇帝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悻悻然忍耐片刻,还是只能忍气吞声,行礼告退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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