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厉九歌
不知道这番话里哪一点触动了他,白经天终于转身走过来,随着他走近,光线渐渐明亮,他面上的阴郁也散了些,只是神色恹恹没有精神。
两人在正厅坐下,白经天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我修为进晋太慢了,仓促上位后有许多人不服。”
迟一悬想了想,发现有传送门在,自己还是能挤出点时间来,于是道:“霸刀门内谁敢对你不服?门外又有谁敢议论?你给我名单,我去把他们打一顿。”
没听见白经天回应,抬眼一瞧,却正对上白经天隐隐湿润的眼睛,迟一悬微微一顿,“你怎么了?”
白经天眨眨眼,“无事,只是意外,没想到你也会用拳头说理。”
迟一悬不禁一笑,“有时候讲道理太麻烦,别人还懒得听,有拳头还是用拳头方便快捷。”
“是啊,我要是拳头大,何至于如此。”白经天喃喃念了一句,忽然道:“宗主给了我一颗丹药,说是能助我立刻结婴,我吃了。”
室内忽然一静,迟一悬脱口而出,“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你就吃!”
“我知道。”白经天目光触及他脸上的惊怒之色,以一副浑不在意的口吻道,“不就是命丹吗?我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迟一悬的大脑空白了一下,他甚至下意识去按白经天的肚子,企图让他把命丹吐出来,白经天却一下攥住他的手,“阿悬,你糊涂了,这里是梦境。”
迟一悬脸上怒气未消,“你才是脑子糊涂了!这东西害了多少人你知不……”
“我知道!”白经天呛道:“那又如何!不过是凡人而已!”
“难道你曾经不是凡人?难道你娘曾经不是凡人!”迟一悬面色越来越冷,“我教了你多少次!曾经你不是也唾弃邪术?你在朝歌的时候,不是也跟凡人玩?那时候我以为你已经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我从来没变过!”白经天吼道:“朝歌是朝歌,外面是外面,我对朝歌是爱屋及乌,外面的凡人与我何干!”
“所以你就只是将凡人当玩具,高兴了逗一逗,不高兴了宰杀了炼丹吞服也可以?你不觉得恶心吗?”
白经天冷笑一声,一掌将他推开,灵力震荡一瞬,身下的坐塌砰一声坍塌,两人各自退了几步。
“恶心,当然恶心!迟一悬,天底下所有修士都是一样,你以为你结交的那些修士就爱凡人吗?他们不过是看在你的份上装模作样罢了,我也一样!”
轰的一下,迟一悬脑子里嗡嗡作响,他从内冷到外,想说话,嘴唇却重得抬不起来,分明是梦境,却仿佛溺水挣扎一般,他累得气喘吁吁,对面的白经天也气喘吁吁红着眼睛。
两人冰冷地对视半晌,迟一悬终于开口,“……这件事日后再说,总之你不能再留在灵剑宗,我会想办法将你带出去。”
白经天冷冷掀了下嘴角,“不必了,灵剑宗很好。”
迟一悬尽力冷静下来,不想再和他吵,“是不是灵剑宗的人逼迫你?邪术不是好东西,走捷径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天资不差,根本不必走这条路。”
白经天:“我乐意。”
迟一悬:“用邪术只能止步化神。”
白经天顿了一下,却道:“无所谓。”
迟一悬不可理喻,“你疯了。”
白经天:“你难道以为我有的选吗?苦海要不了多久就要侵入仙洲!霸刀门内忧外患,凭我自己,至少要再十年才有希望结婴,我等得了十年吗!”
“结婴又能如何?难道霸刀门现在就没有元婴吗?难道那些金丹筑基就都要立刻去死吗?”迟一悬控制不住厉声道:“你为什么非要糟蹋自己!”
白经天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双眼红丝密布,红得几乎泣血,“够了!别一副关心我的样子,恶心!”他上前一步抓住迟一悬领口,“我走到现在是因为什么?要是我娘还在我何必沦落到现在!”
“那几个元婴死了就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去苦海做什么!”
“若不是那一日!我娘还好好的!”最后一句,白经天几乎是对着迟一悬吼出来的,他脖子通红,两眼都是泪。
迟一悬怔怔抬头看着他,“你觉得你娘是因我而死?”
白经天冰冷看着他,“你敢说你没有一点关系?”
他一松手,迟一悬就倒退了一步。
室内又是窒息的静默,两人相顾无言,好半晌后,白经天才拍了拍凌乱的衣服,口吻平淡仿佛生人,“方才是我冲动了,我娘……只能说造化弄人,不能全怪到你头上。”
“但我也不想再见你。索性我们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后,就当不曾相识过。”
迟一悬静静看着他,身影渐渐消散,连一诀别的话语也懒得与他说了。
梦境随他的离去一同消散,月明台内,白经天清醒过来,他仍旧坐在地上,面前是那瓶丹药。
还未开封。
***
北明洲,无忧宗
迟一悬睁开眼睛,耳边响起迟满的问候,【陛下,您还好吗?】
迟一悬没有回应,静坐半晌,心里的惊怒失望渐渐淡去,待到心湖沉静空明不再被情绪左右后,他发出一句笃定的话语。
“他在骗我,他想跟我划清界限。”
“演技太好了,差点被他骗过去了。”
第309章 第一更
迟一悬跟白经天的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自认对白经天还是有些了解的。
苦海不是迟一悬解封,白敬贤也不是迟一悬逼着去阻拦苦海的,况且谁也料想不到灵剑宗会逼着白敬贤去赴死。
要说迟一悬在这里面唯一的责任, 也就是救了那些被逼献祭的元婴,又借了条通道给无忧宗。
论心, 他自认有那么一点责任,但论理, 这事可真怪不到迟一悬头上。哪怕是迁怒, 也有些牵强。
迟一悬不是没怀疑过灵剑宗的人对白经天撒了谎言, 将他娘的事都推到他头上,但白经天不是傻子,也不是非黑即白的小孩子,不会听信灵剑宗的片面之词,有灵剑宗逼迫白敬贤在先, 白经天不可能完全相信灵剑宗。
更何况,如果白经天真的因此事要跟他决裂, 那他的梦境为何不对迟一悬设防?别的能作假, 神魂和心灵可做不了假。
退一步讲,哪怕不提梦境这样有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白经天的表现也有些奇怪。
他就不是那种已经心生芥蒂, 想要跟你决裂, 还能忍住跟你好好说话的那种人。
当时在梦境里,他受白经天影响,情绪也有些激动,脑子不够清醒, 现在回来细细一想,很快就从白经天的表现中抓出了漏洞。
第一, 白经天先是以闲聊的口吻,说起了服用命丹的事。谁都知道迟一悬厌恶邪修,知道了必定要远离。
可白经天不知道,他经历的事多,如今他对邪修并非不分青红皂白就一网打尽的态度,因此这一条没能奏效。
于是白经天就顺着话锋,故意往他的雷点上踩,表现出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可迟一悬并不按照他预设的来,哪怕他狂踩了迟一悬的雷区,迟一悬依旧想把他带走。
最后白经天只能将白敬贤的死也拎出来迁怒到他身上,终于把迟一悬逼得无话可说。
这番操作,迟一悬复盘之后都想给白经天点个赞,但凡他对白经天的好感度再低一点,但凡他脑子再钝一点,今后他就真不会再搭理白经天了。
迟满听完了他的分析,赞叹一声,【他的做法,跟战场上人质直接自杀有分别吗?当真是感人肺腑的兄弟情。】
迟一悬:“……还是别用这个形容了。”
迟满:【为什么?】
迟一悬双眼无神,“在我们那里,兄弟情这三个字已经变味了。”
斜斜穿进洞府内的月光逐渐被初阳取代,这意味着宝贵的一天已经过去。
迟一悬抿了口茶,回忆起白经天红着眼睛的模样,心里还是感到有些歉意。
所谓演技,大部分是由心而生。白经天当时能骗过他,是因为他最后那番话里,的确有真情实感在。
“看来白敬贤死后,他是吃了不少苦头。”
而他这个朋友,却因为各种原因没能陪伴在他身边。
迟一悬默默在心里道了歉,但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回到朝歌主持局面。
调出游戏面板又看了眼朝歌的情况,确定运转良好后。他就出门去找了凤凰君。
“你是说凌元已经清楚苦海那日的情形?”议事大殿上,凤凰君的神色有些凝重。
迟一悬颔首,“我刚刚从白经天的梦中回来。他已经被凌元仙君囚禁,还被逼迫服用命丹。我想用传送门去灵剑宗,却发现灵剑宗附近百里地都被设下禁制,以我如今的修为,无法突破。”
除非晋升到大乘期。
凌雪白净的眉心蹙起,“那一日的行动十分隐蔽,谁能知道?难道是那些元婴?”
迟一悬皱眉,“其中虽然有几个是灵剑宗和造化宗的人,但都是弃子,我看过,不是他们向灵剑宗通风报信。”
凤凰君抬手制止了他们的争论,“凌元本就多疑,这些年我们的行动虽然隐蔽,叫她抓不着证据,但她只要起了疑心,再一调查,很容易就猜测到你的传送门上。如此防备,也是常理。”
他叹气,“从白敬贤被她逼死当日,我就该想到了。这些年白敬贤助我良多,只是……唉。”他又叹息一声。
迟一悬听着就烦,但面上不动声色,甚至上前一步道:“白经天如今陷在灵剑宗,凌元仙君随时可能逼他服用命丹,他资质出色,若是吃了命丹这辈子就毁了。还请宗主尽快去将他救出来。”
凤凰君却道:“灵剑宗如今必然戒备森严,此时去救人并不可取。反而可能因小失大。不过你也不必着急,哪怕他吃了命丹,也有机会救回来。”
迟一悬眉梢微微一动,“宗主的意思?”
一旁的孤江雪含笑道:“我们宗主已经研制出了摆脱诅咒的办法。”
迟一悬心想:诅咒?难道邪术还有没诅咒的时候?
这个念头转过去,上面的凤凰君开口了,“不错。一悬不必担心,白经天是个有天赋的好孩子,我是绝不容许这样的孩子被耽误的。等将他救回来,我会亲手替他驱除诅咒。”
原来如此,凌雪那些人,也是因此才背叛灵剑宗投效凤凰君的吗?
仿佛看出了迟一悬心中所想,凤凰君耐心解释道:“你放心,这个法子不违道义。”
迟一悬表面上松了口气。心里却又提起了警惕,他本能地明白对方口中的道义与自己心中所想的道义不是一个东西。否则又怎么会有无魂躯壳产业链?
【骗骗自己可以,想骗我们陛下,不可以。】
迟一悬暗暗认可。
一行人在大殿内商议了半天,主要就抢夺六幕山一事改换了一下策略。之后便各自散去,等待时机。
北盛洲,灵剑宗
白经天对着眼前这个药瓶看了有半宿,似乎下定决心般红着眼睛打开了药瓶,里面是一颗光华流转的丹药。
瓶塞一开,那灵光就溢了出来,无论是丹香还是光辉,无一不在拼命炫耀这是颗上好丹药,恨不得立刻就引诱人吞进去。
白经天盯着丹药看了半晌,将之吞进了口中。
额间的剑印还在发着烫,传给白经天一门从未现世的功法。
在丹药入口的瞬间,这门他已经提前练习过的功法自发运转起来,他的命器也在同时发出颤动,于他体内结出一个小小的空间,丹药一入口,就落入这个空间当中,蛛网般被严密包裹其中,一丝一毫的药力也无法融入他体内。
与此同时,功法还在运转,令他身上散出若隐若现的异香,在他神魂中覆盖上一层阴影,替他伪造出服用过命丹的假象。
这假象维持的时间并不长久,每一次只能作用十天。但助他暂时脱困,是足够的。
母亲刚刚去世时,白经天并不明白这门功法的用处,无论是对战力还是对修为都并无助益。但这是她藏在剑印中留给他的遗物,悲伤之余,白经天还是瞒着所有人偷偷练过。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她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