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厉九歌
迟一悬的沉默落在方掌柜眼里,就是对他不满意的意思。弱势者就是如此,强势者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回应慢了些,都能让他们焦虑不已如坐针毡。
方掌柜一瞬间想到了种种差劲的可能,好一点的是这位修士抢走他的那条渠道,坏一点就是对方将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公布给粮行背后的仙门,他乃至他的家人,都会因为被仙门处决!
等等,难道这人就是仙门派来调查他的?仙门早就察觉到他这些年的勾当?
方掌柜刹那间面如白纸。
“你怕什么?”
就在这时,那面生的修士终于与他说了话,只见他手指闲散地敲着桌面,每一下咚咚声都与他吐出的每个字重叠。
“我不止需要照月棉,还需要各种灵米、灵粟、灵麦种子,其他菜蔬果子,也都来一些,最好种类丰富一些。”
听着听着,方掌柜发现对方似乎是真的来谈生意的,便渐渐镇定下来,只是态度依旧恭顺,不敢有半点怠慢,等到对方说完,他立刻算好账,还主动抹掉了零头,扯出笑脸道询问道:“这么多东西,我还需要回去清点一番,不知您洞府所在,小人也好给您送过去。”
迟一悬摆手,“我洞府离这里很远,你准备好送过来就是,我明日会在这个地方收货。”说着他手指一动,从背包格里取出一株灵草,灵草出现的一瞬间,一股清冽的香气顿时要逸散开去,但下一刻就被迟一悬很好地控制在这方圆几步之内,没有丝毫外泄。
方掌柜看见这株灵草时,呼吸一下加厚,眼神也微微发直,无怪他失态,因为眼前这株灵草名为苦寒星,玄级灵草,是筑基丹的主材。
东极洲的人只知道想要筑基,就要努力修炼,机缘到了自然就筑基了,但仙洲的人毕竟见识多一些,他们很早就知道,悟性不够,丹药来凑,因此许多迟迟无法筑基的人,就会寻求筑基丹的帮助。
然而灵丹难求,更何况是筑基丹这种近乎一步登天的灵药,向来掌握在三大宗之首无忧宗的手中,市面上一颗筑基丹几乎等同天价,还不是灵石多就能买到的,若是没有天赐机缘,像方掌柜这种人,一辈子都摸不到筑基丹的边。
然而此时,一份筑基丹的机缘就摆在他眼前,虽然只是主材,但有了主材,再凑齐其他材料,找来炼丹师炼制,那就是方掌柜垫垫脚也能够得到的了。
他方未兴,终于也有摸得到筑基的时候了!
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灵草,方掌柜想要仰天长啸,然而实际上,他的激动全锁在一双通红的眼睛里,双拳不知不觉攥成一团,方掌柜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将目光移向那修士,余光却始终定在那灵草上。
一日不到筑基,终生肉体凡胎。人间皇帝都抵挡不了超凡脱俗的诱惑,方未兴一介俗人,自然也无法抗拒。
那修士面色却十分平静,仿佛这价值不菲的灵药只是路边杂草,“送你。”他说,“刚刚你算的价格,比我应给的价少了三成。”不但少三成,还抹零了呢,“我不占你便宜,更何况要你长期为我低价供货,总要给点东西收买你,拿着吧,将来你有了自保之力,自己开一家铺子,也不必总偷偷摸摸了。”
方掌柜神情震动,他仍是不敢相信这世上有这种好事,可他的手却是稳稳地托住了灵草,生怕对方后悔般藏进了心口的衣服里。
那名修士买了灵食点心,结了帐就离去了,胡掌柜远远看着方掌柜殷勤地将人送出去好远,不禁过去敲打他,“你今天是赚了多少啊,乐成这样?”
“有吗?”方未兴压了压自己的嘴角,摸到又冒出来的胡茬,含含糊糊道:“算是大赚了吧!”
胡掌柜顿时皱眉,小心地看了眼周围才低声道:“你可收着点,那位不是蠢人,哪天回过劲儿来不得把你削了!”
方掌柜嗯嗯嗯点头,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迟一悬则继续在北盛洲游历寻找商机,期间命器一直开着侦查模式,将方圆三百里内一切信息过滤后,再根据迟一悬的需要提供给他。比如哪个地方藏着些好灵草,哪个地方有修修就能用的法器 。
方才给出的灵草,就是这样得来的。
【陛下,三百步外,拨开杂草,有一个无主储物袋。】
迟一悬兴冲冲奔过去拨开人高的杂草,发现储物袋的主人——一具破烂的骷髅正盯着他。
迟一悬:……
他愉快地捡了储物袋,找了个能看朝阳的地方将原主人安葬,然后就是更加愉快地拆包。
安静地拆了一会儿,迟一悬忽然发觉命器过于沉默了,毕竟以往这个时候它总会点评一番收获的,有时候还会略显刻薄,比如有时候收获太糟,它还会提出去把原主人挖出来拷问一遍这种离谱操作。
“你怎么静了?”
命器:【我在思索您方才送灵草给方掌柜的用意,我仔细调出了当时的画面回放,发现方掌柜既不是贤才,也不是美人,更没有报复您的能力。】
又来了又来了。
迟一悬发现命器的思维非常简单,且非常具备长生界的特色,有时候甚至让他哭笑不得。
算了,总归是自己的命器。
迟一悬解释起来,“方掌柜的那条渠道,传送门去不了。”传送门也并非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它无法将门开在被设置了禁制或者结界的地方。
而方掌柜一个练气凡人能进去,说明这个人的确是有一些特殊的地方,要么是命器特别,要么是另有机缘。
而有结界或禁制的地方,命器的侦查无法渗透,也就是说,他无法知道那个地方里面究竟有没有额外的危险,反正他想要的也只是种子,何必大费周章去弄清楚根由呢?谁吃鸡蛋还要专门去拜访母鸡啊?
“更何况,我为了省点灵石,说破方掌柜的秘密,这个秘密事关他和一家老小的生死安危,他绝不会让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修士握有这个把柄,将来恐怕还会各种使绊子给我找麻烦。”
俗话说小鬼难缠,迟一悬不会小看任何一个修为低的人。“与其这样,倒不如送他一份机缘,只是一株灵草而已,又不是现成的筑基丹,这个礼物价值不至于高到叫他起疑,又能叫他感激重视。他只要不是个蠢人,就知道与我交好关系利大于弊,他要真是个蠢人,大不了我在这世上多一个筑基期的对手。”
反正他还扛着霸刀门的债没去收呢,世界上的筑基那么多,多他一个都不够塞牙缝的。
况且迟一悬还想到了另一层,方掌柜和胡掌柜这样的人毕竟是专门给仙门守铺子做生意的,他们手里人脉广资源多,他的朝歌想要打开修士的生意门路,将来少不了这些人上下疏通。
也不需要他们多卖力打广告,将来他们头上的仙门想要采购什么,他们只要将单子给到朝歌,就够朝歌赚不完了。
***
不久后,范船头跟着鲲舟辗转来到北盛洲,与方掌柜会面。两人是旧识,许久未见的两人寒暄片刻,范船头发觉方掌柜红光满面的,问他遇着了什么好事。
方掌柜含蓄道:“好事有,主要是遇着了一位品行高洁的修士。”
说起这个,范船头可有话聊了,“那你遇到的那位,肯定没我遇见那位好。”
方掌柜眉头一抖,隐约有点不高兴,“你别瞎吹,你遇见的那个,肯定没我遇见的那个好。”
范船头更不高兴了,“我可是亲眼所见。”
方掌柜:“我也是亲眼所见!”
两个久别重逢的旧友,最后因为谁嘴里的修士更好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方掌柜十分生气,回家后又掀翻了一条小船。
第050章 冰蚕雪蚕
范船头也有些生气, 他觉得方掌柜都一把年纪了,越活越回去了。
“哼,这老方真是越发虚荣了, 我说我遇到个好修士,他也要和我攀比。”完全忘了那是人家先开口的。
北盛洲的气候远比东极洲寒冷。东极洲那边还着短衫呢, 北盛洲的夜里已经下了寒霜。
岚城的码头上此时聚集了不少欲要登船的人,修士自然是风度翩翩风雨无惧, 哪怕上船, 走的也不是同一条道, 还有船工撑着伞捧着手炉伺候;练气凡人则看财力,有的奴仆拥护,有的连避寒符都不舍得买一张,穿着厚重的袄子衬得整个人臃肿无比。
范船头回到鲲舟上,照例去贵人的房门前问候一声。
要说这一次他之所以这么快就能来到北盛洲, 其中还有一桩变故。
他看顾的这艘鲲舟,并非只在东极洲和东辰洲之间往返, 而是在抵达东辰洲后, 还要依次往东中洲、北极洲、北中洲、北盛洲走一趟,这么一圈走完才会返回东极洲, 这也是鲲舟半个月才会返回凤城的原因。
不久前鲲舟返回凤城, 因为凤城灵脉出事, 鲲舟停在码头没法起飞,范船头算是混成个老油条了,无论东莱国的朝廷官员怎么请求他都不为所动。
反正有霸刀门规定,鲲舟上的灵石不得擅动, 得等上面下令,他就在码头等上几个月也无妨, 权当放假了。
个练气凡人也就一百的寿数,累死累活又不能提高修为,有这么个光明正大偷懒的机会,范船头才不舍得放过。
直到数日前一个夜里,两位出自灵剑宗的仙子忽然到访,要求鲲舟立刻启航带她们回到北盛洲,范船头才不得不又打起精神干活。
灵剑宗可是三大宗之一,范船头当时一看见那代表灵剑宗的玉牌,腿就差点打哆嗦,一开始连灵石都不敢收,直到那两名女修说,“不收灵石,恐怕外面人要笑话我们白占霸刀门的便宜。”
范船头这才收下了启动鲲舟的一千灵石。
范船头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灵剑宗弟子为何会出现在偏僻的东极洲,只知道船上多了这两位贵客,他一天得多赔几个笑脸,心情就不是很美丽。
这会子鲲舟又要启航了,范船头来到那两名灵剑宗弟子的门前,她们连门也没关,正在与一个年轻男子调笑。
那男子约莫弱冠年纪,面貌生得极为俊美,一身养尊处优的气度,嗓音也温柔动听极了,正轻声细语地同那两名女修说话,逗得两人笑个不停,一边说,还一边替两人添水倒茶,耐心十足。
依范船头的眼光看,这男子的举动没有任何轻佻的地方,身子甚至没有往两名女修身边倾斜半分,倒是那两位女修,举止颇为轻浮,时不时就捏一捏年轻男子的脸颊胳膊,将他当作伶人似的调笑。
这些举动连范船头都觉得过分了,那男子却泰然处之,笑容也不见谄媚,反而像是纵容姊妹般温柔无奈。
要换做从前,范船头才懒得管这种事,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那男子笑起来的模样,令他想起另一个笑意和煦的青年,心中不自觉就浮起了两分不忍。
范船头走近几步,脚步声加大了些,向着里面露出他惯常恭维修士的笑来,“两位仙子,鲲舟要启航了,约莫再过三刻钟,就能到小竹渡口。”
小竹渡口是距离灵剑宗最近的一个靠岸点,范船头这么说的意思就是灵剑宗就快到了,那两名女修闻言,慢慢收了脸上轻浮的笑,摆摆手让范船头下去。
没一会,那年轻男子走出房间,离开前还细心地将门合上,看范船头站在角落里,他几步过来,还向他行了一礼,苦笑道:“方才多谢范前辈提醒,否则怕是还要在里面呆上了两刻钟。”
范船头客气地回礼,“殿下客气,我这也是为了两位仙子着想。”
“无论如何,您于我都有恩,若非您提醒,我也无法结识两位仙子,更无法乘上这趟船前往灵剑宗。”
范船头面上更加客气,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信使只怕还没到东辰洲,这一趟无论能否事成,殿下都要往东辰洲一趟,好向霸刀门禀告灵脉一事。”
他面前的这人正是东莱国的太子,如今东莱国那位国君的血缘后辈。
凤城灵脉说是出了事,但其实没有修士入地底查探,也无法确定灵脉出了什么问题,范船头看这位殿下的意思,是想找路子为凤城换一条灵脉,这一回他跟着那两名女修前往灵剑宗,也是想要找寻几百年前东莱国某位拜入灵剑宗的祖宗作为助力。
不过依范船头看,希望渺茫。
他们二人在角落里低声说话,却不知他们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被远处那间房里的两名女修听了去。
年纪略小的女修露出失望之色,“哼,还以为是个好的,原来也不过逢场作戏,只想利用我们姐妹进宗门罢了。他们走得那么远,还以为已经离开了修士的神识范围,却不知师姐已经是假丹境,神识何等广阔,这小小一艘鲲舟多了只蚂蚁都逃不过师姐的眼睛。”
另一名女修沉稳许多,闻言只淡淡道:“逢场作戏有什么不好?我们不也是图他皮相好看。要我说,这样的人多一些,我们才有的玩。”
师妹闻言,面上的气恼散去,反而露出玩味之色,似乎还在想刚刚离开那人。
师姐扫了她一眼,道:“玩归玩,可不要被这种人哄着上床,女修的元阴比男修的元阳可宝贵多了,留着元阴,将来结丹的时候大有好处。”
“师姐,这我自然省的,玩物而已,哪里能与长生大道相比?”师妹说着,面上露出疑惑来,“修仙多好啊,也不知大师姐发什么疯,竟为了个凡人私逃凡间,累得我们这些天跑遍了几个凡洲找她。她的妹妹为了她,都停在东极海好些天了,弄得那里日日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的,要不是这样,我们早回宗门了,也不至于找条鲲舟慢慢走。”
对于金丹以下的修士而言,现在的东极海的确很难飞渡。
师姐道:“反正这些日子我们都尽力了,留影珠里也存了证明,回去后也能向师尊交代。”
师妹:“这么久没消息,估摸是死在哪里了。倒可惜了她手里的那条冰蚕,还是幼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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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极洲,朝歌
杏春在朝歌呆了还不到七天,但很快就适应了朝歌的生活。
从前她在银城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卖清凉符,这样能赶着在修行者们出城之前推销出去几张,中午晚上随便弄点吃的将肚子填个半饱,又赶在入夜前摘一些新鲜桑叶回去喂养雪蚕,夜里还要点灯熬夜将雪蚕吐出的丝融入清凉符里。这是运气好的时候。
若是运气不好,一天卖不出一张,她就得饿肚子,有时候饿得难受了还会忍不住跟雪蚕抢桑叶吃。
但是现在不同了。
她进入朝歌,立刻就分到了天衣坊的好差事,还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个房间,有暖烘烘的被褥,有固定给她的一日三餐,每个月有月钱拿,一个季度还给做四套新衣裳。她过来的头一天就领到了属于自己的两套新衣裳,幸福得几乎要晕过去。
一开始管事说这屋子、被褥、三餐衣裳等等都是借贷给她的,将来要拿她自己的月钱还上时,杏春还略有些失望,但想想这差事已经是她从前巴望不上的,再有这朝歌的灵气是多少修行者倒贴钱都要进来蹭一蹭的,也就平心顺气了。
直到她听樊姐姐说他们朝歌的雇工有那个什么内部价,买东西的价格只要外面价的三分之一时,杏春略算了算,吃惊地发现只要她不被解雇,那么只要三个月,她就能还清之前赊贷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个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