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野行舟
-准确来说……这次是家庭旅行。[照片.jpg]
照片里是机舱内明亮宽敞的空间,有趴在行李箱上闷闷不乐的科学家,正在看网球杂志被拍到的黑发初中少年,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的青年,还有打开提前下载的电视剧在看、注意到拍照特地向镜头挥手的年轻女性,以及桌子上的一瓶伏特加和镜头边缘垂落的一缕银发。
黑泽阵想了想,又往桌子上摆了三瓶威士忌,重新拍了一张照片,补充说:还有几个在上班,没来。
展开的机翼穿过云层,钢铁铸造的白鸟掀起气流将城市遥遥抛在身下,天与海的交界线上,一轮曜日正从东方缓缓升起,将昏暗的天地照亮成白昼。他们正向着太阳的方向飞去,并与其擦肩而过,从今日到昨日,重写一段曾经错失的故事。
机舱里渐渐变得安静,几个年轻人陆陆续续睡着了,只有发动机恒定的噪声成为这片不尽云海间的背景乐。
伏特加正在看这片少有人能长久注视的风景。
银发从地面飘过,穿着靴子的脚无声踩在地毯上,黑泽阵坐在了他旁边,就像以前伏特加开着那辆车,而他也只是坐在那里,偶尔瞥一眼城市的夜景。
“大哥。”
“你不是说那边让你回国吗?”
黑泽阵记得伏特加上次的说法,伏特加的老东家——虽然换了个主事人,但依旧给了他相当不错的待遇,甚至准备好了一系列的退休补偿。
不过落实这些显然需要伏特加回莫斯科办理手续,以及清算组织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黑泽阵一直在等伏特加跟他说要走,他也会送伏特加离开。当伏特加再回来的时候,他依然会习以为常地从车窗往外看熟悉或陌生的风景。
伏特加咧嘴笑起来:“我回去能得到什么?金钱、赞美,还是荣誉?”
他看着远方,特别畅快地说:“该给我荣誉的人不是他们,属于我的勋章我已经自己拿到了。”
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他活到了现在,目睹了那个组织的结束,与无数人一起拉下了上一个时代的大幕。他始终没有愧对当年亲长对他的期待。
他是旧时代的幽灵,是残损的枝叶,是追逐过去的影子,但那影子是帕维尔,现在的他是“伏特加”。
伏特加忽然转过头,问:“我会一直追随大哥,大哥不会养不起我吧?”
从那双钢铁般的灰蓝色眼睛里,黑泽阵没看到半分灰暗的色彩。
他很少看到这双眼睛,即使这双眼睛给他的印象一直很深刻。黑泽阵转过头,慢吞吞地说:“你这种水平的飞行员,说不定我还真养不起。”
开玩笑的,A.U.R.O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也不缺无家可归的人。
伏特加大笑起来。
他说起二十年前的往事,说他在莫斯科受训的时候,本来就是要当飞行员的,他还精通各种载具的驾驶技巧,但那天他喝伏特加上头跟人打架,暂时被处分,政委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参与一项绝密的行动,他酒还没醒就答应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彻底跟自己过去的理想说再见了——他当上了间谍,卧底进某个国际组织,后来他才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被他打进医院的家伙就是原本要来卧底的人……伏特加出国的时候,那人都还在医院里呢。当然,伏特加从不后悔把那个混蛋打了一顿的事。
原本他的人生只是在某个时间忽然换了条岔路,对他来说这也不算什么,可就在他加入那个组织没多久后,一场噩梦般的消息就从北方传来。
老旧的收音机发出沙沙的声响,断断续续的信号里是是旗帜落下的宣告。一场沉沉压来的大雪,将那年的圣诞节彻底遮盖成银白的废墟。
联络人最后一次跟他联系是在两个月前,那之后也杳无音讯,被彻底抛弃、或者说他们的她被抛弃的事实让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想过很多,也尝试了很多,可最后他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完成最后的任务,哪怕需要他汇报任务的上级早已不复存在。
或许到那个时候,也没人愿意倾听他的喜悦,但他总要完成任务,总要活到那个时候再说。或许他能重新看到彼方的黎明呢?
历史从不给人期待。
他的故国四分五裂,他的黑夜不见尽头,他在无人相助的世界里蜗行,最后的最后,他自己也到了面临死局的时候。
他会死。
他最终什么都没能完成,但这也是他早就预料到了——积累百年的组织,岂是他自己就能扳倒的?即使他清楚在这个组织里还有其他卧底,可他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去找他们。
只要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因为他只有自己。
而那天,在他要死、却拼死也拉上某个人垫背的时候,那扇门被打开了。
有个银发的年轻男人就站在门口,对着他看了一会儿,从那双冰冷的墨绿色眼睛里,他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情绪,却无从解析。
他知道那是谁,组织的杀手、死神,乌丸的左右手与爪牙,从出现开始就拥有了代号的人,琴酒。
即使没见过琴酒,只要在组织混了些年头的人,就多半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他冷厉、果断,有一头很长的银发,永远穿黑色的风衣,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任何可能是叛徒的组织成员。最关键的是,琴酒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只是BOSS的刀,BOSS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伏特加觉得不是那样,至少在那短暂的对话与对视里,他察觉到了一点不同。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他马上就会死了,组织不会放过叛徒,哪怕只是被怀疑的人。
可他没死。
有人告诉他是琴酒要留下他,所以他活下来了,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但他很清楚,那天的银发男人完全没有救下他的意思。
后来他见到了琴酒,从那个银发男人疑惑他为什么还没死的目光里看出……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不过对方没说什么,就默认了这件事。
琴酒还没记住他的代号,或者原本就不知道他的代号是什么,随口喊了伏特加,于是他的代号就换成了伏特加。
他没反驳。
因为他也喜欢伏特加。
后来的十多年里他都跟着那个银发男人,于组织而言是监视,于琴酒而言是搭档,于伏特加自己而言……他无处可去,只能追随琴酒而已。
他也喜欢追随这个人。
他从未跟琴酒交流过身份、过去和未来的话题,却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默契。
琴酒会时不时从他的监视范围里离开,伏特加从未将这些事上报过,就算偶尔被发现,也会说成是他自己的问题,帮琴酒圆过去;其实他知道琴酒做事很周全,只是总用“不记得”“懒得管”的说辞搪塞过去,就算被人找到真正的踪迹也不会露出破绽,但伏特加还是会这么做。
就算琴酒不会真的被组织怀疑,但那位先生还是会惩罚他的刀。或许只是一时兴起随便找个借口,又或许想敲打琴酒,总之每次看到大哥被BOSS叫走,再回来的时候身上没什么伤却心情很差的样子,伏特加都会想,下次他一定能为大哥做点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跟随了那个人很久,久到他自己都习惯的地步。
组织里一直有传闻,说伏特加是琴酒的狗,不是组织的,就算琴酒要背叛组织他也会跟着。伏特加没打算反驳这个说法,但传这个谣言的人没过多久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伏特加想,这个人的罪名是说了不该说的真话。
再后来……
再后来大哥死了。死得悄无声息,像一片落叶坠入黑暗,临走前告诉他不要去找。
可他怎么能不去?
伏特加想,他本来就是个应该死去的人,如果不复仇,他还能做什么?
他没能为故国复仇,因为他对抗不了一个时代的落幕;他也没能为自己的战友与亲人复仇,因为他远在日本,连仇人是谁都不清楚;可他总能为大哥复仇。
于是他离开了大哥划定的安全区,前往洛杉矶,去找波本,去完成他最后的复仇。
“伏特加。”
黑泽阵一直闭着眼睛听,好像睡着了一样,但在伏特加停顿下来的时候,他忽然开口。
“大哥?”
“如果我真死了,你不会蠢到想给我立个碑天天扫墓吧?”
冷淡的语调和熟悉的声音仿佛直击灵魂,伏特加本来做好了回答任何问题的准备,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陷入沉默,半晌没有言语。他没敢回答,但没有回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很轻的嗤笑声从身边传来,但声音的主人心情却不错,又懒洋洋地问:“还要把那本诗集出版?”
诗集啊,咳。
如果大哥不主动提起,伏特加会把“在大哥本人面前大声念大哥的诗集”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彻底压死在回忆的角落里,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
但既然大哥说了,伏特加就干巴巴地回答:“就、就是……毕竟是大哥的遗物……”
而且他也是有私心的。
黑泽阵“啧”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看向了伏特加,用非常缓慢的语速说:“你知道我跟你不是一个国家的人。”
伏特加确实知道。
他的大哥像遥远的风,像孤独的狼,像一场无边的雪,身上没有硝烟与钢铁的味道,也未被尘世的热闹与人类的野望浸染,金钱、名誉和地位,愉悦、刺激和女人,都完全不是大哥感兴趣的东西。
他觉得大哥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甚至一度相信过组织里的传闻,比如说琴酒就是那位先生制造的人造人,从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就设定了无欲无求的性格什么的……当然,他没有真的信,真的没有。
黑泽阵微微眯起眼,说:“那你怎么会觉得,那本诗集是我的东西?”
伏特加:“……”
黑泽阵没好气地说伏特加,该动脑子的时候你就一点都不动是吧?你要是用我的名字把那本诗集发表出去,不用你来找我,我就会去找到你了。
从地狱里爬出来也会去找!
伏特加吸气,满脑子都是他好像把自己拍照片抄下来的稿子寄给了哪个出版社,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等飞机落地他得火速联系那个编辑,撤回那本诗集的稿件!不然!!他就死定了!!!
幸好大哥已经转过头去了,没看到他颤抖的手,也没看到他颊边滑落的冷汗,伏特加用多年的卧底经验调整自己的呼吸,冷静,伏特加,冷静,帕维尔,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大哥还没发现!你来得及挽回的!
为了不让大哥发现他的异常,伏特加小心翼翼地问:“所以那本诗集是谁的?”
不会是BOSS给的吧,呃,难道……
伏特加还没开始猜,黑泽阵的声音就从一旁传来:“我哥哥的。”
跟他平时说话的时候不一样。
没那么冷淡,也没那么平静。就好像隔着一层很远很远的雾,或者很老很老的童话。
黑泽阵遥望前方夜空的云海,过了好像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用很轻的声音说:“他死了,就在我见到你的几个月前。”
也不止写下诗集的人,那段时间里死去的人很多,太多了,多到他很少有时间去完整地回忆。
伏特加问:“他叫什么?”
黑泽阵刚要开口,却停顿了一下,换了他们的语言,回答:“阿法纳西,他叫阿法纳西。”
至于阿法纳西来自哪里、又有什么样的过去,对自己的故国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他一概不知。
二十年前他离开城堡的时候,阿法纳西没能回去,彼时那个国家还存在;而他们的再一次见面,就是在巴黎,在十三年前,阿法纳西死前的那几天。
他在想……
黑泽阵还没沉浸到过往的记忆深处,就听到了伏特加特别纠结的声音:“那大哥,你父亲是德国人,你哥哥是苏联人,你到底是哪个国家的?”
黑泽阵:“……”
从某些渠道得知了维兰德的情报,又从我这里听说了阿法纳西的来历,然后你的关注点就在这里吗,伏特加?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伏特加看,直到伏特加开飞机都开心虚了,伏特加缓缓戴上墨镜,在深夜的天空中说太阳太耀眼,让我挡一下,黑泽阵才哼了一声,将视线收回来。
“维兰德不是德国人,别被他的假身份骗了。那只是他继承自他父亲的名字。”
也就是城堡外图书馆老馆长的名字。那位总是摇头叹气的老人从来都管不了自己的儿子,除了这个名字,他们也几乎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至于我,我不属于任何国家。”
严格来说格陵兰岛属于丹麦……起码名义上属于丹麦,但这跟他的海拉有什么关系?
反正没人会搬家到雪原里说要跟他做邻居,除非他们要建的不是房子,是墓碑。
飞机在深夜的机场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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