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见晓
钟繇因他直白的话一顿,失笑摇头,“天子并未松口,卢子干亦当庭道,不如等他被董卓杀了,再开城门不迟。”
“若是其人要钱粮,就从十常侍家中搬。”虽知董卓未必松口,但……若有一线希望呢……
钟繇未语,荀柔闭着眼等了等,又睁开,“元常兄,还有难言之事?”
稍稍犹豫片刻,钟繇开口,“十常侍之众,数十年来,为国之蠹害,其家人横行作乱,侵略百姓,其罪难恕,何必再审。”
荀柔望过去,知道他还没说完。
“呈其首级,以可以此张朝廷之威,震慑外将。”钟繇正色道,“我已上谏天子,不止我,朝中数臣亦认为如此,陛下犹豫,你我皆知,却因君故。”
“……直接全都诛杀吗?”荀柔闭了闭眼睛,觉得眼睑滚烫。
偶尔,他还是会对这时候的政治,感到不适。
“正是!”钟繇挺身铿锵道,“如今群情激奋,君何以踟蹰至此?”
“即使审讯,结果也大抵如此吧。”
“不错。”
“……好。”荀柔缓缓点头,“既然如此,就不要赦卖为奴,全都给个干脆,十常侍首级,挂出城外,宣令百姓。”
能威慑董卓吗?能威慑厮杀大半生的董卓吗?
但至少,可以安抚百姓,收买民心吧。
收买民心。
他真是……到这等地步……
“对了,君以护驾之功,已封阳城侯,食邑五百户,雒阳城中,陛下亦赐下张让故居以为侯府,至于钱帛金币,俱已存侯府中,君且择日迁居。”
阳城,是颍川阳城;张让家,自然也是金碧辉煌,雒阳之中数一数二的院庭。
他如今二十余,于国有何功劳,竟有食邑?……何其荒唐。
“吕奉先呢?”
“吕奉先封骑都尉,都亭侯,亦厚赐屋舍金银。”
都亭侯。
虚领亭侯之爵,没有食邑的意思。
“河南之内,可还有乡亭未封?”
“你之意?”
“如今正是用之之时,其封太薄……至于宅院,也将张让之宅让与他……”荀柔欲起,实在无力,只得作罢,“还请元常兄,代我上书。”
“屋舍既可,”钟繇也不客气,到案前铺纸磨墨,“若要封地,则以并州,何必京畿?吕奉先可是并州人。”
“是雒阳需要其人,不是其人依靠雒阳,若朝中议论……将阳城之封,置与他,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其人心生不满,倒向董卓,诸事休已。”
看过史书,荀柔真的很难相信吕布吕奉先的忠诚。
“这也对,”钟繇咬牙提笔,“其人毕竟来自并州,朝廷当需厚赐以结,固其心也。”
显然,他亦并不信任吕布,只是与荀柔缘由不同。
官样文章,钟繇写得比他还好,字迹更端庄漂亮,荀柔稍加浏览一遍,就在末尾落下名字。
“多谢元常兄,玷污元常兄好字。”
他这一笔,实在又无力又不稳,淋漓墨色,难看得很。
“你好生休息,我即刻进宫觐见陛下。”钟繇收起上书,立即起身,欲抬步前,又顿了一顿,“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好,拜托元常兄,恕不远送了。”
荀柔含糊的点点头,待钟繇身影走出房门,终于精疲力竭的再次昏睡过去。
……
“何苗……何进旧部……出奔……”
再次一觉醒来,头脑略清醒些,他琢磨起何苗被杀之事。
这是他未记得的事,甚至,至今他也不记得,历史之中是否如此。
实在,太过蹊跷。
在那等时候,所有人都在集中力量进攻禁省,吴匡这样的何进旧部,突然调转,去攻杀带兵前来的何苗何其莫名。
他们就没想过将来吗?何家太后尚在,何家的皇子还坐天下,况且,他们怎么想到这样的事?何进活着的时候,并未与何苗到水火不容之势啊。
比起钟繇等人还在努力,对于董卓入京,他却知道已无可挽回。
凭吴匡等人,董卓迟早能进城。
不起眼的小人物,有时候,却在关键之时,竟能起到致命的作用。
药盏端上,冒着味道苦涩难闻的气味,荀柔接过来,端在手中,却实在不想饮下。
何进旧部,攻杀何苗,这才是当时他在禁宫内,听到外面动静减少的原因……当时,在那样的时候,突然调转木仓头……
……是袁绍……还是董卓……董卓……董卓当时,恐怕还未得到消息……
“啪”
木盏重重摔在地上,竟裂开来,倒洒满地棕色液体。
一拳狠狠的锤在榻边,他第一次胸中充满杀意。
“竖子,不足与谋!”
第130章 董卓入京
“咳咳咳……”
情绪带起的剧烈咳嗽,一时不能停止,荀柔一手捂住唇,一手撑住榻边,渐渐撑不住,埋下头去。
……还有什么办法……此地……雒阳城中……足以威慑董卓的军队、能够拼命的军队……
……只是,连他自己都未必可靠……又岂能怪旁人……
他……难道没有私心吗……
“公子息怒……”
端药的侍女,惊惧得伏地请罪。
“不……咳咳……与你……无关……咳”
“公子!”侍女比方才惊恐百倍的睁大眼睛,她……没看错吧……那是……血吗?
她慌忙膝行上前,伸手向前,想要做点什么。
“……下去!”
明明咳得喘不过气,手上沾着鲜血、带着颤抖,却推拒她的靠近,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玉娘一怔,眼睫很快盈起水液,缓缓收手,垂头叩首,退至屋角。
声音渐渐缓下来。
榻上的身影伏下去,年轻的太傅,眼睫合拢,气息轻微,玄鬓微乱,卧在榻上,仿佛细雪,纯净剔透得让人不敢触碰,无法触碰,仿佛下一刻要随风化去。
她明明就在屋里,却觉得,自己此时好像根本不存在。
将火盆中炭火翻转,烧得更透,又悄悄来到榻前,俯身收拾翻倒的药盏,将心思渐渐收起。
细微的响动,让荀柔缓缓睁开眼睛,侧过头来。
翠色曲裾、乌发金篦,女子垂头俯身细细擦拭地面,凝神细致。
“抱歉。”
为他突然发火,也为给对方增加工作。
听到声音,玉娘惊讶的抬起头,“公子为何道歉?”
“我不该如此。”他低声道。
玉娘愣了愣,年轻太傅清澈的眼瞳中透出诚恳,竟真的对她感到歉疚。
但望着那双眼睛,她心中不知为何更加酸涩。
“公子岂能向奴婢这样的人道歉公子可要饮水?奴去端来,还有公子……公子出了汗,最好换身衣裳,可要奴去取来,还有药,奴婢再去煎一盏来。”玉娘垂下头,抓着抹布的手拽进裙角。
“……劳烦。”荀柔轻轻点头。
“不敢。”女子低低的俯下身,匆匆从屋角水器中汲了半盏,垂着头高高举起。
荀柔缓缓撑起身,接过水盏,看着头也不敢抬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在府中可还习惯?可还记得父母,可有归处?”
“公子……太傅,奴无处可去,不要赶走奴!”女子惊慌得一颤,眼中泪花聚集,神色楚楚。
荀柔不由得犹豫,是否不该此时问出这个问题。
政治的杀斗争权夺利、激情荡漾,向来看不见背后的惨烈与伤害,尤其是对女子。
这个名叫玉娘的女子,曾在他初次入京时被何进随府院附赠,又在他离开后,被荀攸连同宅院一同还归。
再之后,在何府宴会上,女子和众多侍女一同伺候在何进身旁,额前垂发已经梳起,华服金饰,婉转奉承。
他以为,他们所有交集仅止于此,直到,宫乱平定后次日,女子出现在他家门前,拉住他的袖子,声称自己曾经与她有过露水之情。
女子目光惊慌求救,身后何家下仆恭敬的向他跪拜,说不敢打扰,问他女子所说是否有假。
他知道如果拒绝,女子会像大多数美貌女奴一样,逃不掉被卖的命运,甚或者,连这都不及。何进一死,何府势力倒塌,何府的女主人或许还能受到一些政治庇佑,但剩余的奴婢,却不会有这样的幸运。
女子眼中求生的欲望,打动了他,荀柔承认了,并尝试着回忆起了女子的名字玉娘。
“我并无他意,”荀柔看着手上沾的血,叹了口气,拿帕子擦拭起来,“只是你既已离开何府,便可以想一想自己的前程。”
“……前程?”
“你若是愿意在我府中做事,自然也可,我记得你会数术,”他记得当初这个姑娘负责管理府库,“我每月付你十石为俸,你看如何?”
他家账册一向简单,不过就是简单出入,礼物进出以及俸禄,族中兄弟们都会算数,谁有空就顺便记一记,以至于大家走了过后,这半个月,他无心照管,账目肯定是对不上了,也该重新整理一下。
“俸……俸禄?公子有令,吩咐玉娘便是……奴”玉娘攥紧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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