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门庭 第163章

作者:青山见晓 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历史衍生 正剧 无C P向

从尚书台讨要一份说明很容易,耿直的尚书令袁涣今日值班,抬手就写了一封,对王允引入凉州叛军一事表示愤慨,并吐槽了迁都以后发生的一二三件乱七八糟的事情,显然积怨已久。

荀柔听出长安城中各种不安定,也同样听出这位正直果敢、才能突出的优秀人才,不太能胜任当前政治环境下的尚书令一职。

处理事务足够,但人际关系上,就差了一点。

但堂兄还被他压在陈仓,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也就只能在辛苦袁令君一段时间。

这还不算问题,接下来他得尽快凑齐至少一百个文书、计算、律法方面的刀笔吏送去陈仓,再凑齐一套看得过去的太尉府班子。

于是,好言安抚了袁令君一番,荀柔一边翻搅脑浆寻找人才,一边往走出宫门。

宫门外停着马车,数名仆从执火等候,车旁立着一个少年青帻束发,眉目秀美,宛如故人。

“阿平。”荀柔一笑,“你父亲遣你来?”

“叔翁。”少年荀缉拱手以礼。

这时车上之人从容而下,眉目沉敛,鬓发玄墨,与他相对而立。

“公达!”不等荀攸行礼,荀柔当即张开双臂,上前一步,给他大侄子一个热情的见面拥抱。

第175章 寻常烟火

只是一个短暂的拥抱,泰山崩前面不改色的荀公达瞳孔地震,当场停机,耳朵尖上飚起三寸血。

荀柔成就感十足的哈哈大笑,顿将闷热与疲惫感一扫而空。

他转头看向小的那个,只见荀缉小少年立在原地满脸涨红、梗起脖颈,于是荀柔顺应民意,也给了他一个拥抱满怀。

夏风温热,直到坐上马车,这一大一小父子俩还一模一样的木头脸。

荀柔靠着车壁,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俩不是开机重启太慢,纯粹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尴尬的糊住了。

就,挺好玩。

马蹄哒哒的踏着节奏,车厢随着也有节奏的摇晃起来,路遇两次巡逻的卫兵,都用尚书台开的条子打发掉了。

荀柔渐渐感到困倦,在他靠着车壁睡过去之前,马车终于停下来。

大门是低调的黑漆,颜色却鲜洁,是新刷的,荀柔心情复杂的望向两旁的门柱。

阀阅。

左曰阀,记明功;右为阅,积日月。

这玩意,南北朝世家大族每家门口一个,如今他家抖起来了?

“此处据说是霍家旧宅。”做好心理重建的荀攸走上来低声道。

“不是我家的就好。”荀柔顿时松了口气,不就是霍光嘛,不管谁在阴阳怪气,说个实话,前汉二百年,哪间庭院大宅没发生点凶案。

大门打开,有侍从提着灯火迎上来,他迈过门槛,又回转头,“公达与阿平今日就宿在我家如何?”

“唯。”大侄子答应没有迟疑,显然已经有预判。

宅院是上好的宅院,不比雒阳住的差,虽然夜里看不清,但阔檐连廊,树影掩映,花香馥郁,显然是相当高级的配置,先前的主人也保管精心。

荀柔并未仔细观察,三步并作两步,快速通过石板铺就的林荫道。

正堂果然还点着灯,一个布衣缣巾的身影面北而坐,正望着来路的方向。

他的心,在这一刻突然颤栗起来。

在廊下仓促的脱去方履,上台阶时绊了一步,荀柔不管不顾踉跄着进了屋,在席前俯身拜倒,将额头贴近地面,“拜见大人,大人身体勿恙?”

“……怎还是如此跳脱急躁,不见沉稳。”

父亲的声音,与他一般的隐着颤声,手轻颤着落在他头上。

“大人教训得是。”荀柔将额头贴在微凉的木地板上,与从眼眶蔓延开的炽热对抗,耳边听着荀攸与荀缉前后入内见礼。

“……还不起来!莫不要公达笑话?”

“唯。”荀柔起身,悄悄瞥向一旁,荀攸父子一模一样的盯着地板,仿佛地上有绝世文章,没空看他笑话。

“吾儿无恙乎?”父亲右手探向前把住他的肩膀拉进,借着昏黄的灯皱紧眉头,仔细打量,脸上的皱纹在灯光阴影下沟壑深邃。

“儿无恙,令大人担忧了。”荀柔按住父亲的手。

这只手已不再是少时记忆里的坚实有力,微凉、枯瘦、皮肤松软,可以被他完全握于掌中。

“可曾受伤?”

“……已经好了。”荀柔顿了一顿,说了一半真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儿受天子恩遇深厚……原当尽忠以报。”父亲叹息着。

“父亲,”荀柔回望过去,唇角上弯,温和坚定,“天子软弱善良,却不能成为天下人的领袖,也并不能令儿信服,儿之食禄来自百姓,受恩受教于父母兄姊。诛杀董卓是出于本心,而非为了天子。”

自古而来,那些将一生寄托于君主,为虚渺的君权而牺牲者,究竟是怎么想的?所求又是什么?

那些人的父母、兄弟、挚友,说着为之骄傲,心中是否也果然如此坚定?

他们中,是否有人,会有哪怕一刻感到空茫、迷惘或者……不甘?

可人固有一死,何重于泰山,何轻于鸿毛?

荀爽怔住了。

良久缓缓舒展愁容,露出欣慰之色,“出于本心吗?……如此便好寄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你能想明白,也算长大,为父也就放心了。”

“令父亲忧烦,是儿之过。”荀柔低下头。

“父母如此,亦出于本心而已。”手轻轻落在他头上,缓缓一抚。

荀柔乖巧的垂着头,认真回答父亲的询问,诛杀董卓,防御陈仓,觐见天子的种种过程,然后

“你仍不愿成亲?连阿贤都已得子,你仍无此心吗?”

荀柔猝不及防,脊梁一抖,下意识尴尬的转向一边,那方向正是仍然沉静在地板上绝世好文中的荀攸父子,于是只好又转将回来,“咳,天下未靖,何以家为?大人,时辰不早了,不如早些安寝吧。”

父亲深呼吸了,再次深呼吸了。

荀柔顿感不妙,立即开动他机智的脑筋,“对了,那个,说起亲事,父亲,日后族中还是不要结亲大族了。”

荀爽思维一顿,“什么?”

“如今中原逆乱者,袁氏首屈一指,观其行迹正是其族历任中枢,联姻大族,广结门生故吏,如今朝中诸贵,哪没有几个姻亲故旧在诸侯行营之中?”荀柔低头姿态恭敬道,“若是我家结亲,将来峻法严刑,我恐族中会怨我无情。”

“何至于此!”

“父亲,袁氏之弊,正是起于查举征辟。受举者,视举者为恩主,征辟者,以招辟之府君为主公,往往从私恩小利,而置天下大义不顾。

虽说提出这个话题是为了转移催婚,但说着说着,荀柔也认真了,“族中子弟只要修文习武,德才兼备,何愁没有仕途,比之联姻求举,如此入仕,岂不更无桎梏?

“结亲高门,有倾覆之险,若有一日,恩义与大德相违,岂不陷我族人与两难之中。”

这是严肃的正事,荀爽听完,也无心再催婚,只皱紧眉沉思,许久方缓缓点头,“也罢,你初为三公,族中谨慎些也应该,此事我先与几位族兄商议,待今年祭社之时,再与族中讨论。”

“劳烦父亲。”

荀爽摇摇头,到底年迈,此时脸上一片疲惫之色。

荀柔见机,再拜,与荀攸父子一道辞出,回转后宅,前往拜见阿姊。

“女郎道,天时太晚,已更衣寝卧,不便出迎,明日堂前自会相见,另小女郎亦留此处已安置,请郎君不必担心,盥洗沐浴,早些休息,勿违明日晨请。”

出来回复的女婢翩翩一礼。

也对。

时辰的确晚了,荀柔探了一眼,见院内果然已经熄灯,谢过女婢,随荀攸领路,去自己屋舍。

新家他还没来过,已拥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制式倒没什么特别,前庭草木葱茏,虫鸣阵阵,中间一座高轩敞室用以待客。。

寻着月下生光的青石板小径,穿过小巧中庭,后一栋,是一明二宇三间砖土屋宇,中门入户,左为寝居右作书房,结构与他自幼所居一般,面积却大,过去一直堆得拥挤的书房,如今按原样布置,显得宽敞。

荀柔避到静室飞快的洗了个战斗澡,将从头到脚的征尘冲去,披着湿发,着单衣,光着脚绕过屏风出来。

书房里,鸭形铜灯尾巴已亮起光,博山炉也升起冰片清凉的香气,桌上放着食水,荀攸父子各捧着一碗雪白的冰酪,闻声一道抬头。

今日行动宛如复刻的父子俩,终于出现的不同。

荀缉少年猛地睁大眼睛,然后飞快低下头,而公达贤侄,淡定的将几上一只碗,示意的向他推了一推,碗中褐色的液体,无辜的轻轻摇晃。

荀柔跪坐下来,一口将药闷掉,往嘴里丢一枚梅脯,不计前嫌为荀攸斟了一盏淡酒,“公达,今年春作如何?”

粮食,永远是粮食,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主旋律。

荀缉自觉从一旁竹架上取下纸墨笔砚,汲水、叠起袖口,在铜砚中磨开墨丸。

“按小叔父先前屯田之策,在渭水南北开田万顷种粟。”荀攸颔首谢过,双手捧起盏,“只是雨水略有不足,依经年老农所言,亩得可在二至四石间,以半数为租,可得粮七十五万石。”

荀柔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数目听着不少,但长安如今可有近百万人呐。

“长安土地虽然肥饶,但荒驰已久,开荒不止人力,更需耕牛与农具,二者俱不足,故耕作缓慢,只得万顷,如今百姓继续垦荒,种以芜菁与冬葵,则今冬无碍,明岁再添万顷,则长安无忧。”

荀柔摇摇头,“民屯反正是一时之策,要军营粮足,还需军屯才行。”

他当初出这个主意,有点破罐子破摔,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心态转变,田税五五分成,简直就是半夜鸡叫周扒皮的水准。

这和他建议兄长青州盐场取一半不同,盐利丰厚,一半盐钱,日子可以过得相当滋润,但一半的田税,那几乎就是让农夫饿半死吊命而已。

纵使这些失去土地被董卓驱赶至长安的百姓,为了生存,不得已勉强忍受剥削,他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小叔父之意,明年要让兵卒来开荒?”荀攸长眉微皱。

“正是。”

“愿闻其详。”荀攸探身倾听。

历史上,屯田制自古有之,至曹操发扬光大,其主要作用有二,一是集聚粮食,免军粮筹措,二是减少除长途运输,减少耗费,也节省人力。

但荀柔最看重的并非这两点。

他一直在考虑的,是那群被俘虏的,道德损坏,曾劫掠如匪的兵卒。

一个人的行为,总是有一点原因。

中原匪寇横行的开端,是桓灵二帝时的暴政,在这群盗寇呼啸山林,以劫掠为生之前,他们大多是寻常的、朴实的农夫与工匠。

只有极少、极少数是在承平之日,仍然不想认真生活的真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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