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见晓
人食五谷,所谓五谷,就是“稻、黍、稷、麦、菽”。这时候的菜,左右就是腌菜、肉干、咸鱼和酱汤,主食的品种却比后来丰富,饭都有好多种稻米蒸的是米饭,麦子蒸的是麦饭,豆子蒸的是豆饭,高梁蒸的是粟饭,统统都是饭。
其中,“菽”也就是豆子,由于豆苗、豆叶都可食用,加上豆科植物根部产生氮元素,能肥田,豆科植物的生长要求低,产量较之稻、麦更高,种得多,平日吃时候也比较多。
豆子不是纯色的,看上去品种杂乱,五颜六色,十分斑斓,盖因为种植技术还有待发展,农人种豆比较自由奔放,多不加甄别,一把洒进田里。
荀柔此时看见豆子,想的却不是日常干脆废牙的豆饭,而是一道点心,一道方法步骤简单到让人难以相信的点心。
吃过朝食,他便开始了自己的大计。
从一大盆的干豆子里,挑选出颗粒饱满圆润的大豆子。加上足够的水,泡上半日,再加水使劲煮,一直煮到吸饱水分的豆子膨胀将表皮撑破为止。
接下来,将豆子沥出,放进石臼里捣、捣、捣……荀柔双手握住对他宛若哑铃的石杵,面部表情逐渐狰狞。
“……小郎君,不如我来帮你吧。”阿善小郎君累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还非要坚持自己捣豆泥的行为,把田仲“感动得不轻”。
“不用,”荀柔摇头,虽然现在两个胳膊都十分酸爽,但他正好运动减肥嘛。
想想他爹、他哥、他大堂兄,他家的基因是很优良的,只要他努力锻炼,一定能拥有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完美身材。
豆子终于在努力下捣成泥状,连荀柔贡献出他的糖罐,豆泥和糖一起倒进锅里,然后小火慢炒。
吸饱了水的豆子,虽然捣成泥,含水量仍然很高,糖在水和温度的作用下缓慢融化,随着搅拌和豆泥混合在一起。
香香甜甜的香味,渐渐从锅里溢出,锅里的清豆泥渐渐变成粘稠的糊状要是再加点油脂就能做成豆沙。
不过,荀柔不做豆沙。
豆泥煮得差不多了,就将之舀出来放进浅底的盏中。
亏得他家盘盏不少,这才全部装下。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将盘盏放进木桶,然后吊进井水中,放置一个晚上。
初春虽然大地回暖,但是地下的井水还带着一点寒冬冰雪的凉意。
第二天清晨,手臂酸得抬不起来的荀柔早早起来,兴致匆匆的请田伯将桶提上来。
豆糕已经凝固成形,成微深的枣褐色,虽然没有原版豌豆黄那样浅黄明亮的颜色,但表面凝脂一般的柔润光泽。
小心切成菱形的小方块,摆上一片藿香叶作装饰,就很有排面。
用箸小心夹起一块,以两条胳膊为代价做出来的豆糕,口感细腻无比,甜甜的、沙沙的、清凉凉、入口融化,没有一点残渣。
亲爹和未来医圣兄都很满意,荀柔捏了捏自己两边胳膊,觉得肌肉正在生长,也很满意。
做好的豆糕能久放,按照惯例,荀柔请田婶将豆糕都切块摆盘,然后挨家送去,让大家都尝尝他的“新发明”。
顺便,一次性就将糖用完,就可以避免自己再嘴馋…荀柔小心翼翼的从荷包里捻出一块桂花糖,奖励自己的机智这是他最后剩下的一点点糖了,一定要小心品尝。
然而,现实走向不如预期……嗯,不、不用、唔……好吃……不用了谢谢,不、不是不喜欢阿姊的甜糕,喜欢,嗯……好甜……够了……不,他就想苗条一点,为什么这么艰难?
别笑,别笑了,他是认真的啊!
荀谌双手将荀柔抱起来,颠了颠,夸张睁大眼睛,惊讶道,“真的长胖好多,都赶上家里的猪崽了,今年过年我们宰来吃吧,肉都被腌得甜甜的,正好。”
荀柔睁大眼睛,十六兄,你的兄弟情呢?
“所以,新鲜刺莓做的甜糕,阿善不想吃?”荀谌表示,他本人就是兄弟情深的代言,“清甜可口,过了这时节,可要等明年了哦。”
“……要。”所以,还是运动减肥吧,荀柔走到荀衍面前,“十一兄能教我练剑吗?”
“这……阿善再长大些再学好吗?”荀衍艰难的低头看了一眼软嫩的小堂弟,这会被剑压倒吧,“阿兄带你骑马去?”
也可以。
荀柔正要点头,突然听到熟悉的长啸。
气息悠长的啸声,愉悦的荡漾在春日的风里,如拨云见日,春水破冰,春风十里,让人忍不住跟着长长出一口气,郁气全消。
荀柔望了望天空,回头来还有些不确定,“这是仲豫大兄吗?”
这一次,他居然能听懂一点意思了。
荀彧先前在廊下鼓瑟,此时放下瑟,展颜一笑,也如春风十里,“正是,看来阿义的病定是好了,我们一道去探望吧。”
“好,”
荀柔连连点头。
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的感觉,感官似乎变得敏锐,他闻到空气中带着泥土味道,带着浓墨的味道,带着笔刀刮后竹子的味道,带着炭火烧着后的烟气,这些味道,随着呼吸进入肺泡,融入血液,然后输送全身,浸入肌肉皮肤细胞。
很多东西,无声无息完成了侵蚀。
清澈湛蓝,白云翻滚的晴朗天空;鱼鳞排列深灰瓦,万岁未央的屋檐瓦当;抬梁穿斗,地基三阶三尺的堂宇;翠荫浓盖,高逾屋檐的桑榆;晴空飞过的大雁,嗈嗈而鸣;还有……很好很好很好的堂兄们。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穿越回来,也不知道在将来,如同洪流卷席整片神州的战乱中,自己的命运如何,但这一刻,他分明意识到,他将确确实实的在这里生活,他的每一个行动,每一步选择,都真实存在。
无所谓志向,无所谓作为,即使什么都没有,这里仍然是他的未来,他的生活。
第19章 清明郊游
时疫的阴霾已从颍川褪去,张仲景也在治好阿贤后准备回家,荀柔借着可爱外表,扒着人家裤腿,要求保持联络,远程传授基础医术和药学知识。
张机甚是惊喜,连声答应他还以为荀柔真不理他了。
于是皆大欢喜。
转眼便是清明。
作为春天里倒数第二个节气,清明最早作为标定农事活动而存在。
此时太阳来到黄道15度,北斗斗柄转至东南,天气回暖,万物复苏,一片生机蓬勃。
所谓清明,是清风朗润,春和景明。
如此时节正适合踏春郊游。
至于大家熟悉的扫墓活动,此时还没有。
两个月前正月里,刚祭拜祖宗,祈求保佑,这么快再去打扰,就是自家人,祖宗也烦你。
高阳里的诸荀趁此春光,也一道相约出游。
或架车,或骑马,或着丝履,或着木屐,或褒衣博带,或胡服劲装,或提着美酒,或拎着儿女,总之这一日有闲暇的,全都出动了。
田地里的麦苗坚强的挣扎起来,比先前初春时伶仃可怜的样子好许多,疏疏落落的开始抽穗。
路边的野草茂盛起来,蒲公英、醴肠、大蓟、地丁开出白色、黄色、紫色的小花,点缀在绿茵草地,驰道两边,杨柳摇摆枝条,柳絮飘飞,给画面来点特效。
今日出门踏青的不只他们一家,逶迤的车队在途中相遇,致意问候又各自前行,田埂上,穿着短褐的农民夫妇,牵着牛,牛背上两个小童,都顶着野草编的花环,和声唱着歌谣。
荀柔凑在牛车窗口看,冷不丁一个东西落在头上,翠绿的门帘挡住视野,一条车前草的长穗一直垂下,正垂到鼻尖,蹭得发痒。
“送你一个,别看人家的。”公鸭嗓已经过度到磁性低音。
不得不说,这低沉迷人的嗓音,和他中二谌哥真不贴。
荀柔一只手扶着车壁,一只将头上的花环取下,果不其然,这就是在两根拧在一起的柳条,缝隙间硬塞进野草野花,花草被蹂躏过后,都蔫兮兮的垂下,也就勉强能称为花环,还是看在他堂兄心意的加分上。
他抬起头,窗外的荀谌,骑在一匹棕黄色小马上,小马踏着碎步,走得悠闲。
“十六兄。”
“拿去戴,不用谢。”荀谌潇洒摆手。
“……好吧。”荀柔捏着花环,乖巧回答。
“一个看不住,就跑得没影,”黄骠马蹄哒哒小跑过来,年轻的荀衍脸上是超越年纪的操心,“再如此,你就别骑马回车里去啊,是阿善啊。”
“十一兄。”荀柔将花环递过去,“这是十六兄做的。”
“谢谢,不用,你自己戴吧。”荀衍在马上对荀柔温和一笑。
“阿兄,我们来比比,谁先到前面那株槐树,如何?”荀谌趁着他和荀柔说话,一打马溜得飞快。
“喂,你给我慢点!”荀衍一急,来不及继续和荀柔说话,一打马追上去。
…啊。
荀柔手还没收回,眼前两个人就扬起一阵灰尘,跑个没影。
就最讨厌超车了,他一手捂住口鼻,无奈收回花环……算了,还是挽救一下吧。
出高阳里一直往北,行十数里就是潠水,水边一座野狐亭,亭畔桃花林,正是芳草鲜美,落英芳菲。
牛车与马车在林边停驻,随行的仆从很快在花林中摆好毡席,众人各将带来的糕点、酒水拿出来,一同享用。
正准备着,一个仆从自花林另一边来,原来颍阴县令邱赐,今日也带着家人,到潠水边来游春。
荀绲正表示要亲自前去拜见,丘县令就带着一群家人过来。
这位一县之尊,容貌朴实,皮肤微黑,,年纪看上去四五十岁,头发半白,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件打补丁的青衫,在伯父和父亲面前,表现得十分谦谨,还唤两个儿子上前拜见。
又特意将荀彧和荀柔叫到面前,一番称赞,什么神童、璧玉、凤雏之类,荀柔知道这个时候笑就完事,好好做个完美吉祥物。
邱县令走后,长辈们终于坐下来悠闲聊天,小孩子们则各自分散游戏,有人带了秋千系在树干上,有人带了蹴鞠就在花下玩起技巧、
荀柔左右蹿了一圈,三下五下竟钻出了林子,到了潠水边。
这条灌溉颍阴的河流,清澈见底,流速缓慢,看上去并不深,阳光照耀下,河底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晶莹光润,衬出旁边飞快窜过的小鱼。
一群小鲫鱼,只有两三寸长,身形像梭子,尾巴一摆,溅出水花,活蹦乱跳的,看上去很适合烧烤。
正在他蹲在河边,对着鲜鱼流口水,突然听到头上传来咔嚓声。一抬头,头顶上一根花枝折了,向他砸来。
来不及躲开,荀柔连忙抬手护脸。
预料的花枝并没有砸落在他身上,只听见又是咔嚓一声。他移开手,头顶上方横着一根九节竹杖,及时挡住了下坠的枝干。
握着竹杖的,是一个身着灰色广袖长袍的中年男子,瘦得颧骨支棱起来,握着竹杖的手指也像是细竹竿似的骨节分明。
荀柔记得他,方才就跟在县令身后。
“小公子没事吧?”男子瘦得让人惊悚,声音却十分轻柔温软,仿佛带着某种音律。他对荀柔伸出另一只依然瘦得皮包骨的手,将他扶起来。
“多谢相救。”荀柔望了一眼跌落在不远的花枝,借着行礼,往后退了一步。
“荀小公子勿惧,在下方士襄楷,方才在下跟在丘县尊身后,不知公子是否记得。”男子扶了抚垂到胸前的长须,扶杖笑了笑,一笑之下,就冲淡了他容貌自带的突兀,仿佛温和宽厚的长者。
荀柔当然记得,但花枝的坠落,实在凑巧得让他不得不心疑,“多谢襄君相救,您既然在县尊身边,为何又到这里来?”
襄楷含笑道,“在下只想见一见公子,绝无他意,公子勿惧。”
他有什么好见的?荀柔一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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