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见晓
重要信件收到过几次,急件却还是第一回。
他从袖中取出钥匙,将匣打开,里面的信件单薄的让他惊诧,展开只有一句
慈明公病笃,速归。
病笃。
荀柔重复看了一遍,才明白信中的意思。
来自四面八方的寒风,凛冽的吹,瞬间从皮肤、血脉、骨骼、心窍、脑髓,全都凉透,他摇摇欲坠,全无着处。
“叔祖、叔祖?”荀仹担忧呼唤。
荀柔眨眨眼睛,终于从麻木中清醒,身体仍然一半冰凉,一半烧灼。
即将离京的时候,他承诺会在冬至前回家,当时父亲是什么样子?是什么表情?
阴霾灰雾遮住了父亲微笑的模样,记忆里的一切都变得晦暗不真实。
他突然推开车门,在众人惊呼中一跃而下,“我、”他顿了一顿,“要先会营。”
荀缉看着他的表情,没有多问,立即将缰绳递了过去,“叔祖小心。”
荀柔没有一句话,翻身上马,挥鞭从荀缉身旁风驰过去。
亲兵连忙跟上去护卫,车仗反而被落下。
“出了何事?”荀缉来到车旁问。
密封的信件,只有同车的荀仹有机会看见。
少年俊俏的面庞露出深切的担忧,“信中说,慈明公病重。”
荀缉也是一愣。
一切进行得很快。
荀柔飞马回营,将回师一切事宜全托付给堂兄,准备着日夜兼程赶回长安。
荀衍一边盯着后勤以最快速度准备护卫人马和干粮,一边安慰叮嘱着急的堂弟。
“你从平阳走皮氏,过龙门渡回长安,不要担心绕路,一定要走官道,不要走小道,欲速不达,骑马也要小心,要是路上出事、迷路、摔马,反倒更浪费时间……
此时也顾不得避讳。
“长安有那个你信任的名医,还有张仲景,叔父一定会没事……”荀衍劝到这里,自己都劝不下去,抹了一把脸。
“这边回师,你不用担心,该解散的解散,带回长安的我会一个不少的带回长安,让敬止熙卿…算了,就让典兄领亲兵随你,文若一定在龙门,由他陪你回去。”
“无论如何,路上至少二十余天,你不能不修整、不休息,饭食饮水,就算你能受得,马也受不得。”
无论有多担心,荀衍都不可能阻止荀柔赶回长安。
……
“…忠诚国事,亦要谨慎,刀剑无眼,若有难事,多问含光。”
“唯。”荀襄伏拜。
“…昔日婚姻事,我愧于阿蕙……”荀爽卧与榻上,侧过头看向跪在榻边的女儿,浊泪从眼角流出,流过松弛的晦暗的皮肤褶皱,沁入丝枕。
荀采紧咬牙关,嘴唇忍不住颤抖,“大人、大人何出此言,大人慈爱之心,阿蕙怎能不知。”
“他日,若有心悦之人…便让你阿弟,为你、为你送嫁。”
“……大人…等一等阿弟吧……阿弟…阿弟一定会赶回来……大人最牵挂他不是吗?”荀采急声道。
“含光……阿善啊…”荀爽渐渐合拢的眼睛,又缓缓撑开一些,“他忠勤王事,于百姓有仁爱,诸事我不担忧……”
这样说着,他的目光中却含着深深的忧虑,”唯有一事为憾事…他不愿成亲……将来…如何是好……你与阿修…要照看,多照看……”
“唯。”荀采压抑着哭得颤抖,“我会让阿弟择妇,让他成亲生子”
荀爽缓缓摇了摇头,“不必……至少…此事…不要逼他……”
“当初…若隐山林……如今……寄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告诉他…勿悔……”
……
骏马疾驰,马蹄将泥土溅起。
急风浩荡,衣袂被鼓荡飞扬。
快
再快
荀柔勒紧缰绳,抽动马鞭,忍住去挠颈侧的伤口。
寒风凛冽,他却觉得全身似着了火,皮肤、腠理,从心脏、印堂腾起的火苗,四处点着,烧的生疼瘙痒,痒得让人想要连皮带肉撕扯下来,血淋淋才痛快。
狂奔的马突然前蹄一软,向前跪下去。
荀柔还算反应快,在掀飞之前,弃了鞍绳,滚向一边。
“含光!”荀彧惊呼,赶忙停止,滚鞍下马,“含光?”
“无事。”四肢完好,荀柔爬起来,半跪着动了动手指嗯,都没断。
荀彧把他扶起来,拍拍身上尘土,“马死了。”
满口白沫的马,横倒地下,一名骑士摸摸马脖子,向荀彧摇摇头。
“嗯。”荀柔将头靠在堂兄肩上。
“歇半刻?”荀彧轻声问。
荀柔直起身,打起精神,“不必。”
他将鞍安放在另一匹马上因为要赶路,每人都配了三匹马以供轮换。
上马的动作有点费劲,他使了两回力才重新骑上去,“走。”
荀柔牵动缰绳,回拨马头方向。
从昭余泽到长安,他用了二十天。
高阳里前停满了车马,张着素色的帷幔,听闻有声俱回头张望,继而下车来迎。
荀彧让典韦领着兵卒将想上来问候的众人都拦住,望着里道,叹了口气。
里中有哭声。
荀柔下马,穿过长长的里道,来到自己家门前。
大门敞开,门上挂着白幡。
出迎的荀悦,看见他,就叹了口气,“含光,节哀。”
荀柔没有看他,而是紧紧盯着在他之后,从里面走出来的荀采。
“父亲留给你一句话,”荀采麻衣草鞋,脸色苍白,双目却赤红,“寄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告诉他,勿悔。”
勿悔。
荀柔终于坚持不住,一口血溅在门前,向前倒下去。
第204章 攻心为上
“我意,今岁三月,出兵凉州,诸君以为如何?”
荀柔粗麻衰衣,额头上勒了头巾,低咳数声,倚靠着凭几,语声低缓轻飘,目光清泠泠的亮。
屋檐楹柱裹着白麻,前堂交与阿姊和大兄操持,他精神好转,虽然连日奔驰劳累,身体摊成烂泥,还是惦记着传令众人商议西征。
归京之日,众目睽睽下那一口血再加昏厥,如今长安都议着他的孝行,想来他没守灵堂,倒也没人敢说他不孝。
“叔父果能行否?”青年太尉面色苍白憔悴,荀攸望向越显宽阔的衣领袖口,有些担忧之色。
“不过风寒。百日后,何疾不能痊愈。”荀柔扶住凭几,坐端正起,向眉头不展的荀攸道,“常人骑马赶路二十天,也要躺十天半月,歇过劲儿就好了。”
去岁冬天那一场追击战,本来在意料之外,已耽误时候,今年的西征势在必行。
袁绍、袁术野心勃勃在关东地区扩张势力,刘表、刘焉各怀野心左右观望,曹操、公孙瓒等人的雄心蠢蠢欲动,长安城中的公卿名士也心意难测。
汉朝到今日地步,天子固然还是大义所在,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实力如何还需各方对比。
袁绍拿下河内,得一分,扰乱幽州,再得一分,相应长安朝廷,就减了两分,他就得向凉州把这两分找回来。
这也不算难,总比他东出函谷关与袁绍死磕来得有意义。
“只是我守孝不便,诸般准备还要君等多费心。”
荀攸与众人拱手答诺。
他只能劝一次,小叔父心意不改,便不能再劝。
荀柔点点头,“此次出兵,首要取汉阳,此地胡汉杂居,倾向朝廷,取之并非难事。
“此后便可以汉阳为据,运送粮草、军械,分兵两路,向西走陇西、武都,由荀襄为帅,张绣将军为副。”
他顿了一顿,荀襄与张绣起身应命。
“不必不必,咳咳,”荀柔摆摆手,接过荀攸递来的药盏,却只捧在手中,“今日只是先论计划,并非下军令还请文和为军师辅佐。另外高肃卿尚未回师,待归京之后,其本部兵马也一道由荀襄统领。”
贾诩欠身领命,高顺却没办法了。
南匈奴回并州,白波军又各自诏安,张辽与高顺再留在并州就没意义,一统给撤军回来,只是此时两人还在路上。
“陇西、武都一路,一则为防备益州与汉中,见长安空虚,自陈仓道及子午道入关中,二则,占领散关附近城池,为兵马南下疏通道路。”荀柔声音低缓,意思却说得清楚。
“故不以杀敌为主,而是要收复城池民心,兵行至处,不得扰民,要多向张将军,文和公了解西凉风土,至地,要存问风俗,尊重当地羌、氐民俗,将羌、氐之民与汉民等同而视”他低首掩唇咳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荀襄,“你可明白?”
“是。”荀襄连忙点头。
荀柔见她神色并不安稳,摇摇头,“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之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咳
他顿了一顿,后面原话是后来治蜀要深思,放到现在就不合适了。
“后人治边要深思。”
武侯祠名对,何止治蜀,这是方之四海,千年万年都不会错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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