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见晓
“那就好……勤谨,莫不是事必有请吧?”荀柔忽而一悟。
郭氏世习律令,东汉立朝数为廷尉,当初是颍川名族,他荀家若不抬出老祖宗荀子,远不能及。
只看当初,郭氏居住于颍川郡治所阳翟城中,学生千数,而荀氏居住在颍阴乡里,门庭清净,足可以见。
廷尉郭鸿,是郭氏宗子,性情却全无傲气,自荀柔认识他起,就是一副沉稳的性子,先入郡府为狱曹,后入雒阳入廷尉,数十年间,稳步向上。
后来,虽说他杀掉董卓一步登天,提拔了这位乡党,但他坐上廷尉这一职也是实至名归。
就是太谨慎了些。
“郭兄亦是为难。”荀彧欠身侧头过来,低声解释,“毕竟御史台责任太重,又易为君主所忌。”
什么君主,不就是怕他荀太尉么?
荀柔唇角一抽,却也说不出他决不会多想……毕竟那可是监察全国消息的机关:特务头子。
他也是有用完过后,将郭鸿升个虚职,光荣养老的想法,这也算善终了,可,堂兄似乎不赞同?
荀柔一时沉默,阿兄猜到他的想法了么。
“我与大兄商议过,俱以为景文当出州郡。”
马车驰出皇宫后,荀彧忽又道。
荀柔立即转过头。
“含光,族中其余子弟,你用之,皆使守边隘、历州县,有功绩方拔擢,示众以公心,故虽族中出仕者众,却使上下心服,可景文直入中枢,年少位居高品,却功绩不显,实在显得过于偏爱了。”
“文若此话,大有深意。”荀柔声音不由自主一沉,“莫非朝中又有什么言语!”
荀颢在廷尉五六年中,处置多少大案,怎么算没有功绩,这是有人没事找事?
荀彧望着堂弟冷下来的神情,声音越发柔软,“阿弟为政一向用心公平,并以官吏当知百姓疾苦,劝士子入乡县为吏,若使景文独出于众,非是爱之,实是害之。”
荀柔莫名一悚,想到三国志荀彧传那句有名的“君子爱之以德,不宜如此。”
心思俱是一醒。
守廷尉府……并非他为小侄考虑,只是出于政治考量,而且还拔苗助长。
堂兄这番劝导,或许也为荀颢考虑,更多……却是挽救他。
他的政治信誉,他在朝堂的名声,以及他岌岌可危的人品。
因为郭鸿显得敦厚朴实,他竟想将欺负老实人。
我将人……当做工具吗?活生生的人?
荀柔扪心自问,心里实在滋味难明。
“如此……就让景文去凉州。”
羌、氐两族新立县,必会和各方产生矛盾,荀颢去凉州,正可以处理这件事,积累基层工作经验,也未将来安置收复少数民族打下基础。
至于荀颢一走,廷尉自然就只能还是郭鸿。
荀彧轻舒一口气,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我非爱景文,然兄与仲豫兄却爱我。”荀柔低头,牵住堂兄垂袖。
发号施令时间久了,果然容易落进刚愎自用的大坑,可如是待人,人又将如何看他?
也就是他哥,细心耐心,坚持打捞。
荀彧抬眸,已然是主宰九州生民的太尉,阿弟却还会露出少时依恋之态,所以无论如何谣言,他一直相信,阿善心性质纯如初,并未改变。
“天下之事繁杂万端,含光总揽于一身,一时未察,我责当拾阙补遗。”他温声道“况兄弟之亲,原当如此。”
“嗯,”荀柔笔画着荀彧袖上经纬,“明岁东征,公达也留长安,征伐劳苦,自回来,他一直在家休息,必是劳累了。”
这回出征,一路上荀攸都在照顾他,军务、政务都帮他担了许多。
然而,年过四旬的荀攸,都能自称老夫了。
况且,郭廷尉既然不帮忙,堂兄未免太辛苦。
想想从年初的政变到后来出征,还有他不能理事的好几个月,稳定朝堂、安抚百姓、调度粮草、处理蝗灾、招募兵勇、号令百官,随着朝廷控制范围的扩张,事情是越来越多,即使有尚书台有六部尚书协助,但关键皆决于一人,称日理万机,绝非虚言。
荀彧点了点头,这次却无言语,尚书台虽掌官吏,他却一直谨慎,凡涉州郡及九卿,都只出建议,荀攸这个御史中丞,自然也属此列。
荀柔望向堂兄正襟危坐的样子,也不知说什么好。
明明同里长大,工作、信念也并无太大分歧,也都与人友善,不知如何,荀彧与荀攸,就硬是关系亲近不起来。
总觉得,小时候是有点子恩怨在身,如夺糕之仇,骗糖之恨……
他也不是没仗着年纪小,直接问过,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堂兄闭口不谈,拉他学习,溺死在知识的海洋,忘记自己的问题,公达非常平静、非常耐心的一言不发注视着他,直到他主动更换话题。
所以,这一直是他心里一个迷。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解开。
……
太学设于长安城南,西汉时扩建到几千间屋的规模,但在王莽之乱后,为赤眉军所毁,只剩断壁残垣,辟雍与明堂皆被烧毁。
迁都长安过后,太学算是第二批修缮的建筑。
不过出于节省民力,最开始也就是和百姓修缮民房一样,将一般屋舍修一修能住人、存储简牍文章。
至于授课,博士们也只能学孔夫子,在树下搭坛。
他至太学讲历史革新时,也还简陋得很。
眼下,已完全变了样子。
墙垣之外,先是大片垄畦整齐的土地,沿墙边立塾舍,有几个衣着短褐,头上却戴帻巾的老少,站在田边说话。
得到消息的荀悦,亲自大门前迎接,荀柔招呼他上车,轺车不如厢车宽敞,三兄弟挨挨挤挤还是坐下了。
进了太学大门,景象与上次所见的简陋大不相同,道路纵横,屋舍俨然,桑榆成阵,书声朗朗。
荀悦指向远处南墙,表示学习骑、射的校场在另一边,又指向东,那面墙外有一片杏林,蔡邕的书台建在那边。
接着,又为他介绍了太学这半年主持数次公开辩论的成果。
荀柔才知道这件事,大为称道,又不免嗔怪堂兄没将之写进信里,让他共襄盛举。
再之后,他也少不了见了些得知消息前来拜见的博士学生,做出礼贤下士之风,关心询问近况。
荀悦又向他介绍了一名博士。
名曰马均,虽以经学为博士,却善制工匠巧技,改良了上方局织绫机,以提高效率一倍。
年轻的马博士有些口吃,荀柔许久没碰物理学,听他断断续续介绍,只剩不明觉厉。
但科研成果必须嘉奖,钱帛之外,当有爵禄,待审定后再行授与。
到此之时,一切都很完美,直到孔融突然起身离席,来到荀柔面前,问责今年新印的《尚书》,中有两篇是古文尚书中的伪作,让荀太尉必须给一个说法,否则
“孔融明日便当拂衣遁去,不食朝禄矣。”
作者有话要说:
失踪已久的一句话小剧场:
荀彧:吾弟纯情善良、乖巧可爱。
荀柔对曰:阿兄说得对!对对对!
看三国志时,看到荀令君对曹孟德简直滤镜那么厚,十分不爽,但写文,写到令君对含光滤镜也十分厚实,就好爽。
第294章 再议太学
“皆是古人所述,何来有假?”亦有一个白发的博士发声反驳,“仲秋经辩,孔君并未全胜。”
“还请太傅裁夺!”孔文举不与辩言,向荀柔长揖一礼。
几个青年儒生跟随其起身,俨然要与夫子共进退。
荀柔久不读诗书了,忽而听见这些,有点迷糊。
白花花的发顶长冠,忽然直楞楞就对着他了。
不过没几息,对面的意思就整理清楚,孔融称他“太傅”,自然是提醒他“天子师”这个身份,而他们所争论的,自然不是两篇文章,而是儒家古文、今文两派正统。
就,很烦。
“如此,明岁上方所再刊印《尚书》,就抽掉这两篇。”
多少事做不完,搁这儿玩“微言大义”,再拿两篇古人写的文章找他麻烦。
荀柔神情冷漠平淡,刚刚获得胜利的孔融,固然没什么成就感,还添了点惶恐,被判输的古文派博士更一脸茫然荀家,荀太傅不是古文派吗?
“日后,两版《尚书》一并刊行,价钱相等,世人愿买哪版自行选择。”荀柔继续。
“大汉包容并蓄,愿使百士皆尽其智,农为耕,工为器,儒为礼,法作律,不辞众庶,方明其德,非大逆不道之语,皆无禁忌。”
“汉家之法,向以霸王道杂之,所为民之殷富,国之强盛而已,岂为争一家之言。诸君勉之。”
这番话一出,博士诸生都不敢再安坐,就席而拜,众声群呼,“谨受教。”
……
“今日之事,皆我管理教导无方。”
清场过后,荀悦当即下拜请罪。
“兄长与我言笑吧?”荀柔此时已疲惫,还是强打起精神,自案后向前伸手,又向荀彧递眼神,“你我兄弟之间,何至于此?。”
“况且,孔文举的性情嘛,我一向也有耳闻,如何怪得阿兄。”他望着荀彧将荀悦扶起身来,一边道。
脾气当场发作了,这会儿提起这人,他可谓是心平气和。
可不是嘛,孔融今日即使真的走了,一点影响不到什么。
怕他?
孔子在现在,可不是后来的至圣先师“衍圣公”,他家祖宗还荀子呢,孟子也不是没有后代,黄帝轩辕氏,大夏的费氏、辛氏、杞氏,还有公孙氏、司马氏,史氏、宗氏,这些姓氏,有的位列朝班,有的门第衰落,但后代也还在,周公的姬姓也还有后代呢,一个“孔”真没有那么值钱。
至于要论文化水平,郑玄、蔡邕、还有兄长荀悦,哪一个学问也不强于孔融这杠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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