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见晓
“礼不可废。”荀彧就席案对面坐下,也依旧含笑回答。
“什么要事,竟要尚书令亲自前来?”荀柔随口调侃。
要是大事,得有相应官吏并尚书台诸部尚书一道,眼下又不像。
荀彧脸上笑意一敛,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本,双手递上前。
“大兄使我代呈辞表。”
荀柔一怔,取过奏表时手一抖,差点掉落。
他凑近灯台细读,果然是荀悦的辞表。
上面说,近来老病丛生,精力不足,不堪任事,请辞太学祭酒之职。
“大兄近来不好了?”荀柔回想上次见到荀悦,还是除夕家宴,当时看兄长似无不妥。
“大兄毕竟已近七旬。”荀彧低声道,“自八年前重病后,大兄身体已渐衰弱。”
荀柔匆匆一算,长兄荀悦竟已六十八……
……啊。
他仿佛在这一刻,突然才发现光阴流逝。
是什么时候,爽朗硕健的大兄,已经成印象中精深清癯的模样?乌发何时换了白头?
他竟回忆不起。
是几时秋去春来,流年暗换。
“……请大兄归家,好好修养。”荀柔最后只能如是道。
共和二十三年,春三月,丞相荀柔南巡益州,五月还京,不久病重。
阖眼再睁开,依旧漆黑一片。
到此为止么?
荀柔艰难地侧卧喘息。
“文若……公达……”
冰凉手被握紧,耳边回应之声,一轻、一沉。
“请,曹孟德回京,主持朝局……”
第323章 番外四
夏日炎炎,熏风灼灼,邻近渭水的私园,却还能享受到一丝奢侈的凉意。
荀柔和荀攸,以及相陪的刘端,坐在大树荫下,面前一汪从渭水引来的活水,一人一顶苇编小帽,一个马扎一根鱼竿,听着蝉鸣蛙唱,一边惬意垂钓。
一个仆从匆匆而来,“来了,来人了,是司马御史!”
“啊……”
“大人勿急。”
荀柔才轻呼一声,刘端已一跃而起。
在司马懿被侍从缓缓引入内院时,荀柔被搀进寝室榻上卧好。
荀攸慢腾腾起身,背着手挪进屋里,寻到位置坐好,现任监察御史司马懿正好跨步进门。
“司马懿见过丞相,见过御史。”司马懿一脸肃穆,在堂下就弯腰长揖。
目光却偷偷扫过老态龙钟,佝腰垂颈的荀攸,又轻瞟向卧榻。
竹榻上,前任丞相荀柔面向外间横卧,面容虽比前些年显出年纪,依旧秀美清隽,只是束发未冠,鬓发灰白,双颊苍白,眉目低垂,眼角延伸的细纹,显出一种苍老疲态。
时值酷暑,他身上还搭着一件衾被,轮廓纤瘦,伶仃支离。
面对如此面貌视人的前任丞相,司马懿却依旧难以放下心中警惕。
月掩在云中时,也晦暗难辨,一旦云开天霁,便要以清辉灼人。
从粮草官到军主簿,他在并州一路升迁,虽有自己努力,更离不开当初丞相荀含光为制衡孙氏的扶持。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在并州待十年、二十年,直到鲜卑消解,孙氏回朝,没想到机遇突然降临,丞相荀柔病笃,扬州曹使君入京主持政局,他终借父亲与曹氏有旧,回到中枢。
但等他回来,荀含光病情已还转,他一脚踩入荀氏曹氏角力的漩涡中……
司马懿正心念电转,对面荀攸慢悠悠掀起眼皮,凝神看向他
“不咳咳咳”不及荀攸开口,床榻方向响起一串咳声。
刘端跪在榻边,一面替养父抚胸顺气,一面插空抬头向司马懿道,“大人之意,如今丞相是曹公,他已退职归家,请御史千万不要再如此称呼。”
“攸亦不再是御史中丞。”荀攸恰当接上一句。
不管司马懿心中怎么想,此时也按照“礼节”露出敬佩表情,再次行礼,“是懿不当,见过定国公、敬侯。”
刘端站起身,请司马懿上堂,再次代替养父发言,“不知御史今日来家中,所谓何事?”
司马懿走到榻上五步,见两侧跪坐的侍从皆抬头瞩目,顿时停步不前,揖手恭敬道,“曹丞相听闻镇国公身体好转,十分欣慰,只是政务繁忙不能稍离,特命臣前来问候。”
传言荀丞相府中侍从皆是一可当百的精锐之士,他虽不能肯定,却看得出这些身量不高、其貌不扬的侍从,抬眉凝目间全是犀利如刀的杀气。
听说荀含光目盲,如此却难看真切了。
“咳咳咳咳咳”
“多谢曹丞相关心,”刘端也恭敬回道,“大人是比先前好些,一日但能食二升,清醒一二个时辰,只是不能离榻。听闻曹丞相曾来造访,不得相见,深感愧疚,只道他一衰朽之人,不当丞相百忙之中费心挂念,请丞相以国事为重,以万民为念。”
司马懿深深弯腰一揖,“臣必上复丞相。”
榻上镇国公点着头,喘息片刻,以手扶榻,低哑道,“也……咳咳……请曹丞相,保重咳、咳咳……”
“保重”二字,竟说得极为艰难,气喘声嘶。
“司马君请吧。”刘端又上前,客气又不容拒绝的伸手向外一引。
司马懿知道自己该告辞了。
可惜始终未得荀丞相一眼,否则,他定能分辨传闻真假。
怀着如此心情的司马懿,并未看到,在他被刘端引出门的一刻,荀柔抬起眼,充满审视的看着他的背影。
“小叔父?”腰板已挺直起来的荀攸,凑过来低声问询。
“嗯……”荀柔阖上眼,扶着榻沿使力,吃力翻身,一旁跪侍的侍从连忙上前将他扶持起来。
如今的病,虽有七分是假,却也还有三分真。
他无声指了指一旁的水壶,侍从立即倒了温水奉来。
温汤凉热合适,甘苦微涩,送进喉咙里倒也润泽,就是荀柔觉得,竟不记得清水是什么滋味了。
“公达以为,方才这位司马御史如何?”荀柔歇了一会儿缓过来,笑向荀攸问道。
荀攸也端了一盏浅啜,闻言,执盏思索片刻,缓缓放下盏道,“观其在并州所为,见机识变,任事展才,已寻常之辈,如今来看,其刚断果决,存志非小
“实有人杰之资。”
荀柔不由点头。
任何一个做到相位的人,必然能看出文武分权,对于自己、朝廷和国家的好处,曹操入朝,为诸曹夏侯氏开放的武转文的窗口期极短。
司马懿能迅速把握形势,做出选择,不可谓不果决,也不可谓不志存远大。
而往前回溯,但当时孙坚缺少兵将文武,他输入并州的人才不少,最后司马懿越众而出,平步青云,自是因其才华非凡。
没有才能空有野心,是狂徒,终自取灭亡,但若才与志相配呢?
除开忠诚孝子那一套,司马懿其人,也可谓是顶尖人才了。
荀柔将腿垂下榻沿,揉着膝盖又问,“那以公达之见,此人今日会如何报与曹丞相?”
荀攸想了想,摇头,“攸不识其为人,不敢妄断。”
荀柔一笑,其实无论司马懿怎么说,都没关系。
当初以为自己病重将死,请曹孟德回京主持朝政,结果尴尬得很,华佗与仲景兄医术太高明,他竟又缓过来,不止缓过来,让他下定决心的目盲,居然也渐渐好转。
他既活着,就有责任,不能眼睁睁看着曹某人改他好些年建立的优势局。
曹操要引诸曹夏侯入中枢控制朝堂,让他们由武转文,他忍了。
公达与宗实,退出御史台与兰台,将监察天下和朝廷注录的职位,主动让给曹操心腹。
青州位处于海上运输枢纽,连接高句丽与倭国,还有盐场,每年税收为河北之冠,曹操想要,他亲自致信兄长,兄长于是辞职,往东南依荀欷养老去。
荀柔觉得,自己已经够给曹某人面子。
可曹操要改他对北政策,想动幽州刘备,想死命打压鲜卑,让并、凉羁縻地的羌、氐内迁,他就忍不了了。
民族融合不能这么粗暴了事,内迁必定造成严重社会问题,而刘备在幽州做得挺好,周边民族压制住,每年税赋不少交,配合中央政策落实,惹他干啥?
那瓷器活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荀柔一时没忍住,就和曹孟德杠了。
荀彧领尚书台,有驳斥上书权利,而满朝文武都是他的旧部,中枢是他的阵地,荀柔不需要明示,只要偷出一点意思,就能让曹某人的谋划落空。
曹孟德想增加他的食邑,既是讨好,大概也是想抬高食邑上限,他就让文若代他在朝堂上拒绝,一次、两次……十次……姿态明确的不配合。
当然,曹孟德也不是善茬,尤其是在处于劣势,曹操十分能够忍耐,他给尚书台加上左右仆射,用御史台四处挖坑,将跟随他的老将老臣明升暗贬……
荀柔并不想与他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所以一直病着,消极拖延。
反正拖到最后,总有一方妥协。
政治嘛,永远是妥协的艺术。
他原本以为,在此事上曹孟德与他当有默契,不过看他眼下屡次试探,对方耐心不如他。
就像赢了一样。
荀柔向荀攸一笑,小有得意的样子,引得荀攸露出诧异询问的神情。
“公达,我们下盘棋吧?”
曹操会忍不住动手吗?又或许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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