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见晓
噫,不要。
荀攸看着他一脸嫌弃的表情,不由莞尔,“无论如何,亦是两千石,如叔父这般年纪,汉之以来,宗室之外,未之有也。”
汉代官场还有一个默认规矩,那就是,爵位可以降,官职不可以。
当过两千石,便不会再降到千石,工作不好,最多滚蛋回家。
汉代许多官员,被辞退许多回,甚至狱中一轮游,只要好好活着、熬住了,就能步步高升,正因为此。
侍中不如何,但如果哪天卖官活动停止,荀柔再要入仕为官,那就是二千石起步,在中枢则是九卿,中枢以外,则是太守一级,再往下的位置,就放不下他了。
若非刘宏任性,又岂能出这样荒唐之事?
然而,这又真的只是任性吗?
大将军固然秩万石,但大将军府,除了军职这等何进也动不得的官职,将军府长史,也不过千石而已。
何进用不起他了。
这样大手笔,拿二千石高官试探,也就是手握天下的皇帝,才能做得出。
显然,这个时候,汉灵帝还并没有换储君的打算,他只是想在何进与士族之间,埋点东西,减少将来大将军独霸朝纲的可能。
“公达,以你之见,大将军还会让我教导皇子吗?”荀柔用火钳拨弄火堆里的薯芋,玩笑一般说道。
虽然没有烤红薯,也没有烤芋头,但咱大吃货国的薯蓣一点也不比他们差,烤起来也是又面又香。
荀攸垂眸,神情似专注的盯着火中的薯芋。
何进既然征辟他来,自然要给他官职,如今他也是三百石的大将军府曹掾了。
只是日常事务并未交到他手中,主要负责何进需要时给他出主意,相当于顾问,“大将军尚在犹豫,暂时无暇顾及,正为叔父上次所言之事困恼。”说道此处,荀攸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哦,”荀柔恍然,他自己差点忘记了,“大将军准备怎么做?”
“大将军欲再邀海内名士入幕。”
“啪”的一声,一段被炭火烤得乌黑的薯蓣,列开一道缝隙,露出绵白细粉的内瓤,荀柔连忙夹起,放进荀攸的盘子。
“都有些什么人?”
荀攸欠身致谢,“叔父不能猜出来?”
“嗯…海内名士?”荀柔又从火中捡出一段熟透的,“偃武修文,这该是王长史他们给出的主意吧。”
荀攸点点头。
“行,”荀柔用箸撕开焦黑的薯芋表皮,露出雪白内瓤,自语道,“这些人,永远不会走最正确的路,学都学不会。”
他不止一次四处告诉,不止一次写来往书信之中,明年将有大疫,今年已耽误一年耕作,明年要注意春耕,然而几乎没有人真的去做。
先是腊月中,这一年只剩下十来天,灵帝突然下诏,将本年改元中平,以显示国家无事天下太平。
接着,大概为了打脸刘宏改元,没几天,眼看就要除夕,凉州反了。
羌人推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杀护羌校尉及金城太守,挟持金城郡人边章、韩遂,集数万骑兵,一路杀向关中,眼看,就是想在西安过除夕。
于是,天下再次震动。
第75章 满座衣冠
西凉起兵造反,消息传到雒阳之时,荀柔正在何进的大将军府,参加宴席。
可能有人劝过何进,又或者何大将军自己想通,总之,何进已无对荀柔骤得两千石侍中的芥蒂。
本来,荀柔若真要仗着颍川士族与未来帝师身份与何进相抗,少说也还要十年。在此之前且不说变数许多,就是真的,现在大家也是合作期。
何进出身低微,亦自知才华不过中人,并不能引人拜服,一向以来都以胸怀宽广、性情豪爽、善于纳谏示人,也以此招揽各方英才为之所用。
若仅仅因为荀柔得了侍中,就疏远戒备,显然会影响他一贯形象,尤其在士人之中的好感。
他人可不会往深远出想。
总之,天子任命士族出身的荀柔为侍中,这至少让大家认为,这是一个天子正在变好,逐渐减少对宦官仰仗的信号哪怕荀柔如今才十五。
所以,今日大将军府设宴,荀柔成为了宴席主角。
何进请来京城中高官、豪门子弟,亲自一一为荀柔引荐,可以说做足了颜面。
“这位是”
“哎,”坐在席间,形容富态的中年人摆摆手,笑呵呵道,“何将军不必劳烦,在下认识荀侍中之时,侍中还是未及五尺的小童嘞,只是不知侍中是否还记得我,若是记得,到雒阳为何不至我家。”
“张司空说笑了。”荀柔施礼,“司空贵为三公,夙兴夜寐,为国事操劳,柔一介微末,岂敢上门打扰。”
张温颇为受用的抚了抚胡子,端起盏,“奉公为国,乃是分内之事,岂敢言劳累。”
可不是嘛,几千万钱都花了,不好生体验,岂不浪费?
“司空真是国之栋梁。”荀柔也端起自备米汤。
这年头酒液浑浊,味道又淡,真是比后世好造假多了。
“先前司空府中还有人议论,以为荀侍中少年显贵,未免年轻气盛,”张温道,“我当时便驳斥之,必无此事,侍中自幼礼仪端谨,从无失礼之处,且性情沉静,绝非轻浮之辈。”
“谢司空替我说话。”
这莫不是无中生友系列之无中生人。
“嗯,”张温继续道,“你少年得官,乃是天子一手提拔,当忠心体国,方能报答天子大恩。”
“多谢司空教导。”
“这位是”何进介绍下一位。
“何大将军忘记了,”席上中年笑道,“我可是在将军之前做颍川太守,岂能不识颍川神童?”
“哎呀,”何进连忙笑着,一拍额头,“正是,正是,是我疏忽忘记了,哈哈。”
“哈哈,许多年过去,大将军一时忘记也正常。”杨彪笑得颇有风度。
“哈哈哈。”何进也笑得潇洒。
“见过文先公。”荀柔眼见二人对笑,差点替他们尴尬。
颍川太守任满,入京为司隶校尉,这是先前惯例,然而杨彪却中途转任隔壁南阳太守,又以永乐少府入雒阳,又为太仆…
所谓永乐少府,就是掌管太后所居永乐宫的官吏,负责工作伺候太后日常。
而太仆虽为九卿,作用则是掌管天子舆马,就是孙大圣当初当的那弼马温。
杨彪要是普通士族出身,这样升迁路径就算了,他家到现在,可也是三世三公,他父亲杨赐更是天子老师,却因为升迁与何进重叠,一路被碾压。
各种滋味,大概只有杨文先自己清楚。
“当初见荀君,皎皎童子,聪颖卓异,我便知君必非常人,”杨彪道,“日后与君同殿为臣,当勠力同心,共奉天子。”
“杨太仆所言极是。”
别说,看见两鬓微斑的杨彪,荀柔才终于有自己弯道超车的实感。
九卿也是二千石啊。
杨家与他家过去合作愉快,他家标点符号,使两家在士林赚了不少名声,他家竹纸在河东地区销售,承包给弘农杨氏,在荀柔被黄巾抓去后,杨彪之父还曾为他辩解,但从今往后,却不知两家关系将会如何。
他自己当然不会成为下一个“何进”,但杨家会怎么想,却是另一回事了。
“下一位”
“不必,”对面的中年也摆手,朗声笑道,“哈哈,何大将军不必介绍,我与其家通好,于阿善还是童子时便认识啦你至雒阳也许久,果然是不愿来登我家门吗?”
“岂敢岂敢。”荀柔也换了更亲切的语气,“伯求先生不是向来漂泊江湖吗?来往不定,我哪知道先生在不在家中?”
“你就是不愿与我这个老头亲近,我岂能没有自知之明?”何颙笑道,“当初知你不凡,却没想到,果然一飞冲天了。”
“伯求先生,天下之望,何必说此酸词,让人怀疑您的度量?”荀柔笑道。
何颙一笑,站起来,上前拉住荀柔的袖子,又向何进道,“大将军辛苦许久啦,我与本初他们也相熟,便由我来做这介绍之人吧。”
“劳烦伯求先生。”何进恭敬行礼。
何颙此时虽只是白身,但以其名望,却完全担得何进这一礼,不过侧身稍避而已。
司空张温亲至,太傅杨赐遣其子杨彪前来,太尉邓盛行事低调谨慎,不与人相接,不曾赴宴,而代表朝中最后一位大佬袁隗前赴宴的,正是袁绍袁本初。
这位将来的河北霸主,看上去三十余岁,身材颀长,容貌端庄,美髯垂胸,头戴高冠,身着儒服,腰上左挂佩剑,右悬香囊玉佩。
荀氏族中亦多注重仪表,但同袁本初兄相比,都还差一些庄重仪式感。
只见其人,深深看一眼荀柔,右脚退后,再从席上起身,一震衣袖,扶一把腰间佩剑,然后再弯腰长揖,“见过荀侍中。”
“不敢。”虽然袁绍不过是六百石将军府掾,但人家可是四世三公,海内名士。
和宦海浮沉的杨彪不同,袁绍之前只做过一任县长,便在家守孝六年,先守了父丧,又补了母丧,接着觉得局势黑暗,在雒阳隐居自守,如今才被何进请出山。
虽然吧,咱也不知道,在雒阳隐居是个什么路数,但袁本初说是在隐居,那就隐居嘛。
“侍中先有造句读标志、制竹纸以宣文治,后又杀张角、淹下曲阳以得武功,如今天下安定,亦赖君一分。如此文武兼备,绍早仰大名,恨不相逢,今日一见,方之名不虚传。”
“客气,客气。”
“如今天下已定,反贼已灭,正当诛杀宦官,匡扶社稷,”袁绍用低沉激动、有节奏的声音道,“天下危难,百姓不安,黄巾贼起,正因彼辈,横行暴敛,肆意妄为祸害百姓,又阿谀奉承,矫饰言辞蒙蔽天子,若阉患不除,则天下不得永安!”
袁绍此话一出,荀柔倒还稳得住,堂中却有数声抽气以及杯盏翻倒的声音。
诛杀宦官之声,虽始终不绝,但这堂中官员,能自言同宦官毫无交道的那是没有,毕竟西园买官,虽然是天子亲自坐镇的买卖,但刘宏也不会亲自和买官之人谈生意。
当然,这坐中自然也有众位清白名士,其中孔融孔文举与刘表刘景升,最为激动应和。
“诛杀宦官!”“清君侧!”
一条条被袖子捂得白生生的手臂,就这样举起来,眼看好好将军府宴,要变成**誓约现场。
然而,不答应不行,除非他想背弃自家立场,没看到何进都表示了吗?这就是政治正确啊。
荀柔眨眨眼睛,张嘴正要开口。
“报”外面陡然冲进来一个玄甲兵卒,单腿跪倒,“禀报大将军,凉州反了!杀护羌校尉泠征并金城太守陈懿,以举骑兵十万杀向关中,长安令向雒阳告急!”
“啊”堂中众人顿时露出慌张神色,数人举着手臂,就这样尴尬的停在半空。
“这”
“羌人无义,犯上作乱,自光武以来常有,”这时候袁绍竟最快回过神来,按剑昂然道,“虽看似声势浩大,却远不如汉军训练有素,一旦攻城不下,其粮草不继,不久必散,大将军不必担忧,以我之见,其必不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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