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见晓
荀柔微微一笑,慢慢将袖子折叠着捋起来。
他今日并未穿广袖襜褕,只着寻常小袖布衣,但垂落下去,仍然容易被弄脏的。
“是是。”
污泥之上那一片肌肤,溅了泥点,却越发白得灼眼,刘辩目光微闪,脸颊飞红,不敢看他,差点履都忘了脱,就直接跳下去了。
插秧比育种简单的多,只要有耐心,有恒心,有体力就足够。
“子曰:吾不如老农,却并非夫子全不知农事,盖夫子又曾有言,君子不器,即君子什么事都当明白一些,况且皇子乃是宗室,更应知百姓稼穑之难。”
荀柔将粘成一片的秧苗,从靠边处分出三枝,插进泥中,先给刘辩作了示范,又分出三枚递给他。
“小心,轻一些,慢慢来。”
刘辩感受到贴近的体温,先生的温度是凉的,气息是凉的,手指也是,玉一样冰凉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将那颗秧苗插入泥中。
他没有察觉,平日里碰都不愿碰的黏腻、肮脏的泥土,只感觉到那只手,轻柔的握住他。
先生身上的香淡淡的,和他平日闻到的浓烈檀香龙脑全然不同。
就在他想要再深呼吸,辨认那香的味道,先生已经离开。
这年从春天到盛夏,再到秋燥,三个月余时间,荀柔带着刘辩,从插苗、除草、捉虫、施肥、灌水,一步一步,最后到稻穗金黄的垂下头。
在栽种休息的时间,荀柔将六经著名篇章,按照内容相似,编成主题,相互串联起来教给刘辩。
除了种稻,他还带着刘辩养了一只狸花猫,这只东汉田园猫祖宗,和后世大橘有点不同,更像只小老虎。
并且一度让荀柔担心,这就是一只老虎,幸好它并没有到超长过他手臂长。
到这时候,无论宫中还是何进,再没有对荀柔的教课水平有任何质疑。
在不到半年时间里,刘辩除了晒得有点黑,从一个不识礼数、不通书本、呆了吧唧的傻小子,变成气质沉稳,能谈论经文,除了字写得不行,但已经拿得出手见人的皇子。
当然,实际上
“其一,若听不懂对方所说,双目注视其人,于其停顿之处颔首,足以。”
“其二,若有人请问,不会对方问题,于天子,则直言不知,于其他人,则曰:此问甚难,请问君以为如何。待其人作答,再如其一之行则可。”
“其三,若欲言己之打算想法,则无论对方打断、疑问、插话,则可目视之,静待其说完,继续未尽之言即可,不必解释、理会。”
“除此之外,保持沉默,不要在公开场合发表明确意见。”
以上四条,足以应付刘辩所有正式场合,对外交流。
这年头,沉默寡言并不是坏事,毕竟子曾经曰过嘛: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
而照顾过狸花猫,干农活和手工,让刘辩速成灵活干练,重复劳动磨砺他的耐心和忍耐,并增强他的体魄。
而一个人行动灵敏,哪怕不说话也会让人产生,他聪明的认知。
刘宏说他儿子轻佻无行,于是荀柔就用最重的东西压住他生命。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更沉,如此而已。
“先生,全都要割掉吗?”刘辩望着田中稻穗,满眼不舍。
这毕竟是先生和他这几个月辛苦种出来的。
“正是,谷物种之以为食。”荀柔道,“此处近一亩,民间一亩收八石可谓良田,收五石可称中田,收三石为下田,今日先收割,晒两日,三日后再打谷,且看能收多少粮食,如何?”
“是。”刘辩看着满田稻穗,不由有些兴奋。
等收至一半,他又在田中寻见一根一茎两穗的稻穗,更加高兴了。
“先生,此乃祥瑞!”刘辩将稻穗举到荀柔面前,献宝似道。
荀柔对他微微一笑,“是吗?”
一茎两枝的稻穗,两枝都营养不足,长得并不饱满。
刘辩望了望他的表情,在袖中握了握手,暗暗给自己鼓劲,“近来,先生有些郁郁,不知是何缘故,可否告知于辩?”
荀柔看着他真诚的目光,垂眸片刻,突然目光一抬,“你想知道?”
“是。”刘辩毫不犹豫答应。
“好,将这里收完,我们便出门。”
“出门?”刘辩惊讶。
“正是。”
荀柔并未让人驾车,让人取来斗笠,不需换下田的衣衫,只带了两个随行青年,连典韦都因为太有辨识而被他留在府中。
直接带着刘辩,绕过可能被人认出的铜驼大街,走穿小路,绕道北宫西门。
“这…这是什么味道?”刘辩闻到一股特别浓烈的臭味,难闻得让他想呕吐。
这臭味,是他至今生命之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于是臭得无法形容,只觉得比史家茅厕都要臭好多倍。
“闻到了?”
他回头,看他兰枝玉树,清尘不染的先生,眉心微锁,似有不适。
“先生你怎么了?”刘辩连忙扶住荀柔的手臂,“可是身体不适?我们回去吧。”
这段时日相处让他知道,先生身体不好,是时常生病吃药的。
荀柔摇摇头,“皇子可之这里是何处?”
“……嗯,”刘辩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思索回答,“这里是雒阳秽物堆积之处吗?”
“秽物?”荀柔眸光微转,手捂住唇边,仿佛思索了片刻,缓缓点头,“此言也有道理随我前去看看吧。”
刘辩又望了一眼他的脸色,点头,“是。”
这是一片杂乱、污秽、肮脏、臭气熏天的地方。
一片广场一样的空地,横七竖八堆积了比人还高的木堆和石堆,地上都是一滩一滩的污水。
木头又粗又长,有刘辩记忆中宫殿梁柱那样粗,比梁柱还长,有些木头被雨浸过,边缘朽烂或者鼓胀。
在这些木石之间,躺着一些很脏很瘦的人,就像在臭泥里滚过,连脸都脏得看不出五官,头发也糟乱,衣服破烂,就那样毫无礼仪的,伸直张开腿躺着。
“这里?”刘辩忍不住转头,迷惑的看向先生。
“嘘”荀柔竖起食指在唇间,“这里是北宫西门,待会儿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
“……是。”
荀柔眉间闪过一丝无奈,这孩子始终改不掉腼腆低头的习惯,就显得不够大气。
他们到的时候刚好,并没等多久,关闭的宫门就缓缓打开…
……
方才入秋,正是秋老虎厉害的时候,头上晴空一片,炽烈的太阳光,如同千万金针,如暴雨梨花持续输出。
铺地的青砖被晒得滚烫,几乎可以煮熟鸡蛋,烫得膝盖火辣辣的疼。
厚重高耸的宫墙阻隔了风。
荀柔穿着一身玄色官服,跪在北宫门前。
自清早被宣入宫到现在,在没有垫子,晒得像铁板烧一样的石板道上,已经跪了将近三个时辰。
黑色吸热,古人诚不我欺,他苦中作乐地想,就现在这身衣服,被引燃起来,他都不觉得奇怪。
头顶晒得要冒烟,嘴唇干得要蜕皮,后背炙烤得要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肉香。
青砖地面、周围宫墙渐渐活过来,缓缓起伏、摇晃、忽近忽远,似有水迹,光影远远近近,忽明忽暗,仿佛下一刻就要沉入黑暗。
“荀侍中,”一双宫中皂靴出现在他面前,声音带着笑意,“陛下有请。”
荀柔闭闭眼睛,咬了一下舌尖,缓缓站起身来。
张让望着他从容的姿态,虽有些诧异,然还是心底冷哼一声。
“请。”
荀柔克制得轻轻一点头,没让这一下完全失了重心,让自己向前栽下去。
“卿果然是天然丽色。”依旧躺在竹林小亭的刘宏,欣赏的望着荀柔容颜,“先前见卿,虽肤色皎洁,然少欠血色,如今正当好,面如三月桃花艳张常侍你以为呢?”
“陛下所言甚是。”张让躬着腰,含笑也望了荀柔一眼,“荀侍中这般花容月貌,全靠陛下手段,如今便是那赵飞燕,恐怕也要相形见绌了。”
刘宏是故意的,荀柔清楚,他刻意点出张让,就是想折辱他。
亭中角落摆着两座冰盆,盆后两个宫女执着羽扇将凉气扇出。
清风一来,并没有带来清爽,而是后脑勺阳明经脉,顿时突突跳疼,背后竹林凉意浸得背后生寒。
荀柔将微微颤抖的指尖,收在广袖中,端正跪坐好。
他知道自己可以倒下示弱。
刘宏绝不是想要他死,只是要给他一个教训。
因为他带皇子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南宫大火,不只是为了筹措军资,也是为刘宏敛财,为修建这座宫殿,刘宏不止要求加天下田亩十钱,还要求各地送来木材和石料。
宦官采买材料,强折贱买,仅得算本价十分之一,地方官吏只好拿着十分之一的钱,再在京师中找宦官指定商家购买。
这些材木根本用不得这么多,宦官于是各种推脱不受,将之全都堆积在宫门外,让其腐烂,如此又有理由将之减价或退回,让其再再重买过来。
荀柔那天带刘辩去看的,就是宦官如何盘剥,如何颐指气使的强买折价,如何将前来的官员逼迫得欲哭无泪,如何将运送的百姓驱使如牛马。
那些千里迢迢,自费车马运送的官吏,那些被州府抽调劳役的百姓,就是当日烂泥里的人。
而现在,刘宏因此惩治他,用的宦官给他出的主意。
甚至,荀柔怀疑,对方说不定还觉得,自己没有直接下旨申斥,是对他宠幸有加,网开一面,甚至等着他能如以往默契,认错俯首道歉。
但他不想。
克制、克制、克制。
死在这里,因为这样的原因,太不值得。
他告诫自己。
后来刘宏说了什么,张让又说了什么,荀柔再没有注意。
他端坐在那里,垂眸安静,一动不动,就像一副静美画像,周围一切纷扰都隔着云雾,离他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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