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见晓
但其值仍然是五铢钱。
此时的钱,并不分面值,只有一种,自汉武帝至今,一直都是五铢,这枚钱倒是足重的,没有偷工减料。
荀柔将一枚新钱平放摊在手上,向学生们展示,“可有人知,天子铸币用意为何?”
学生们相互顾视,倒是今日有空,前来旁听的的堂兄荀悦,闻此与他微微一笑。
“叔父,可是管子之谓轻重之术?”在安静片刻过后,荀铮犹豫着开口。
荀柔不由眼中一亮,望过去,“铮儿可知,何为轻重之术?”
这个问题,他开始是有心理准备,无人回答,没想到他家小朋友还有人念过管子关键还真的懂了。
荀铮顶着通红的仙人脸,“就……就是钱币之轻重,若是物重,则钱轻,若是钱重,则物轻。”
“所言不错,正切要旨。”荀柔点头,小朋友顿时露出一个,不那么仙人,但很可爱的笑脸。
荀柔于是忍不住摸摸小可爱,望了一圈仍然茫然的学生,“近来,粮价上涨之事,大家可知?”
这回有不少学生点头了。
“原本百姓有一百钱,能得三石粮,如今一百钱只能得一石。天子铸币,则使天下钱币增多。
“设若原本天下有一百万钱,天子铸一百万钱,出之于民,则原本百姓手中有一百钱,可以变成两百。虽一百钱仍只得一石,但百姓手中有两百钱,亦可买二石粮。
“二石粮固然不能如三石粮一般吃饱,然至少不至于饿死。”
说白了,就是如今物价上涨,刘宏为平物价,则铸造钱币,以妄借金钱贬值,赶上通货膨胀。
但是可能吗?
“钱币只是铜,铜不能为衣不能为食,若要为衣食,则需以钱换得布匹与粮。故而,所谓钱之轻重,必须依之于物。”
“来。”荀柔环顾一圈,招来听得满脸茫然的荀欷,“一百钱一石粮,十钱为多少?”
“……一升?”由于太过简单,荀欷忍不住犹豫,说完小心的看向叔父。
“好,”荀柔微微一笑,“你去装一升粮来与我。”
这个很简单,不一会儿荀欷就用木斗装了一升麦来。
“好,我如今以这十钱,买你手中一升麦,可以吗?”
“叔父拿去就是,”荀欷连忙将麦放在荀柔面前,“哪还用钱。”
“那怎么行,”荀柔将十钱递给荀欷,“拿好。”
“……唯。”小少年只好慢慢接过钱去。
荀柔唇角一勾,笑容顿时变得狡黠,“好了,现在你需要向我买粮,买得多少,哺食就有多少吃。”
“……啊?”荀欷目光一呆。
这是什么操作?
“若是没有买着,今天哺食,你就只好饿肚子了哦。”荀柔笑着向他眨眨眼睛,补充道。
“那……”荀欷垂头一看手中钱币,抬起头,“那我就以这十钱,向阿叔买一升粮。”
“那不行,外面盐价长了一倍,我家盐不够吃,”荀柔轻哼一声,“现在一石粮我要卖二百钱了,你这只有十钱,只够半斗,要二十钱才有一斗粮,反正你若是不买,就饿肚子,我不卖你,还能卖给别人。”
“……这……”荀欷望着满脸笑的得意的叔父,想了一会儿才道,“叔父的意思是,天子铸钱,虽然想要平抑粮价,但因为粮食只有这些,大家手中虽然多了钱,但仍然买不到粮食……欷说得可对?”
“没错!”荀柔浮夸的表情收起来,换上真诚赞许,“如今粮价上涨,究其根本,是种田卖粮之农少,则市中粮少,市中粮少,则钱多者得之。如今出钱平价,粮未见多,则价愈将贵矣。”
荀柔此言一出,荀悦叹气一声,院中群童少年们也都忍不住紧张骚动起来。
他们之中,并不是都能听懂先前轻重之论,但粮食会越来越贵,他们却听明白的。
荀家多不富裕,而自冀州来的孩子,更多是在幼时有挨饿的经历,自然知道粮价上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今日只是上课,不是为了忧国忧民,所以荀柔等到群童安静些,便继续道,“大家可知,旧年若是粮食不足,粮价上涨,官府是如何应对。”
“出平准仓粮入市以赈。”荀棐曾在叶县为吏,荀欷跟他在任上长大,对这些是很清楚的。
平准仓是自西汉开启的官方粮仓,粮价便宜,则多买粮囤积,以减少市中粮食增加粮价,粮价高涨,则出官仓粮食入市,降低粮价,避免百姓买不起。
“不错,”荀柔再次点头,“这才是管子所谓,轻重之术,物轻则使之重,物重则轻之。然而,先前战乱,又数年灾疫,官仓之中无粮,已无力为此。若要粮价下降,大家可能想到办法?”
“叔祖,只要粮食变多,粮价就会降低,对吧?”留守儿童荀缉仰着头答道。
“的确,只是粮食当如何便多呢?”荀柔又问
荀缉眨眨眼睛,满脸呆萌,显示此题超纲,CPU无法运转。
“如今,天下田亩不足啊,临郡汝南,百姓田不足五十亩,不足以输租税。”荀悦道,“而富人专田逾限,甚过于公侯,富人之田越多,则天下之田越少,其囤粮以坐价,其心可诛。”
“大兄,冀州百姓逃田者众,并非无田可种,乃是去年天子加田税所致。”是皇帝的高税,将他们赶跑的。
“这也确实。”荀悦点点头,“然而,天子加税不过一年,若以往常观之,富人买田逾限,才是根由。”
“若非天下重税,百姓如何不得已卖田?”荀柔忍不住同他争论起来。
“吏治隳堕,宦官族众临民敛财,”荀悦脾气很好的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叹气,“含光所言不错。”他想了想道,“官吏自然当治理,不过论富人侵田之事,若能以耕田勿有,再伺吏治之清,或许可以含光可是要上书?”
上啥书啊,说了都是白给。
“不,”荀柔连忙道,“只是家中讨论而已,朝中公卿之中,非无能人,天子如此,必然早有定论。”
不过,大兄为了拒绝承认粮食不足因为天子,竟然能想出土地国有(耕田勿有),也是很拼了。
第89章 中平四年
“以太行山之旷远,界多轻悍,日则寇匪横行,夜则狼犬哮吠,行者不能安,时有赵国中山张牛角、褚燕叔侄,素性忠勇,显于当地,除匪平乱,安于百姓。
故封张牛角为平难将军,褚燕为平难中郎将,领河北诸山谷事,岁举孝廉、记吏至京。敇曰,中平四年七月辛酉。”
波连抬头望向宣读天子诏令的使者,其人身后卫士手持旄节,牛尾在风中飘荡,直到这时,他还像在做梦,满脸茫然的大叔回过头来看他,显然正和他一样懵圈。
这……这……这……真的成了?
他和张大叔都是官了?
“君欲就此以据数县旋踵,虽耕作安命,却常怀惶惶之心,恐逐归山岭?”这是去年夏,他在对方指点下,真当起县令之后,再前往高阳里拜见荀公子时,对方的话。
“公子何以教我?”数次指点,波连当时已经对荀柔十分信服。
况且,对方正说到他心中隐忧。
按照之后数次书信来往,对方的指点,波连杀了城中大户,安抚百姓,均分田亩,开府库为共有,又将兄弟们裁撤出精锐,留在山岭之中训练,以抵御流匪以及以“报复”为名的豪族和官府攻击。
同时,又联络周围郡县中,拉一批、打一批大族,并相互交通,以府库之物,买盐与布帛,分配百姓。
外部攻击数次被击退过后,流匪和流民便渐渐向他们聚集,荀柔又教他将流匪分散,流民聚集安定,分发粮种,颁布命令不许偷盗杀人,以及种种规定。
以太行山为线,在附近又建起四座小城,后来常山郡房子县,杀了县令来投,加起来他们就有五个县了。
人越来越多,自数万以致将近三十万人。
从交换货物的士族那里听说,由于他们人渐渐多起来,冀州官府有上书请朝廷派兵平匪的动向,他就有点慌张。
新城之中流民也慌张。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安顿,能自给自足,种田吃饱饭,若是官府过来剿灭……数年前,朝廷剿灭黄巾的阵势好多人还记得。
必要时自然要反抗,不能让朝廷破坏了现在的好日子,破坏好不容易建起的家园,但……在能吃饱、能安稳的情况下,谁也不想打。
甚至有人悄悄来问,他们可不可交税,听说周围县令都是买来的,他们也花点钱,买个官可不可以。
“上书天子,称愿为天子平河北山谷之匪患,讨要官职。”容貌昳丽的少年,神色从容轻巧的吐出,让人惊掉下巴的话。
“……什么?”波连的下巴就差点被惊掉了。
“放心,天子一定会答应的。”荀柔手中执着竹扇,轻抵在下颌上,微微一笑。
于是,波连鬼使神差的答应了这个,听上去如同天方夜谭的建议。
等回到冀州一说,没想到大叔竟一听之下,连忙点头,不止大叔如此,其他四个当了“县令”的兄弟,竟有三个点头赞同。
大家都觉得,如果能稳稳当当的很好。
这几年,他们钱也挣得不算少,翻过太行山,相邻并州住了很多南匈奴,这些外族人,果然如荀公子所说,什么都不懂,不懂种地、没有盐巴、衣服也是一匹布往身上披,什么都要,只是有点不讲道德。
荀公子就教他们要在半山腰上建市,不能在平地上,再以青壮勇武之士威慑之,如果对方意向不对,就先下手为强。
总之,他们现在不缺钱,给朝廷交一点也没问题。
但荀公子说不用上交,只要向天子保证,愿意为之清洗太行山一带叛匪就行。居然真的没问题,天子就同意了,甚至都没说,要他们干到什么地步。
波连总觉得心底有什么碎了一地。
瞪他,瞪他,还在瞪他……
使者望向波连那双浓眉之下,杀气腾腾的眼睛,一阵胆颤,要不是官服宽大,都能让人看到他下面抖得像筛子一样的腿。
对方向天子上书请降,应该不会对他如何,但一想到这是一个杀人不讲缘由的家伙,他怎么都不敢放心。
要不是一时大意,他怎么会接这样的差使!
“今晚设宴,不知天使可愿与我们同醉?”在茫然过后,醒过来的张牛角,欢欣鼓舞邀请道。
他当了几十年良民,才当两年的反贼,当然还良民心里踏实。
不过,在仪态翩翩、胡子翩翩的使者眼中,这张笑脸就是阴险得很,不会对方就是这样满面笑容,就把屈县令杀掉的?
“不必了,”使者抖抖胡子,抖抖腿,脸上风轻云淡,“在下要赶回雒阳向天子复命,尔等既被招安,当辛勤王事,不要辜负天子信任。”
“一定,一定。”张牛角笑得一脸憨厚。
一转头,等使者走了,赶忙让波连去颍川找荀公子,这几年,他们已经养成习惯,听公子指点。
这是高人神仙啊。
让他除了仰望佩服跟从以外,再没有别的想法。
“带上诏书,”张牛角仿佛没看见身后有些人渴望的表情,“这诏书上写可以举孝廉,还有记吏,你去请教公子,该如何处置,他可有需要。”
波连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什么是举孝廉,也知道孝廉资格珍贵,不过对于大叔这个选择,他丝毫没有异议,或者甚至说,他也认为,将之交给荀柔决定,是本应如此。
……
“咻”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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