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晚鲤鱼疯
李明夷和两人颔首招呼一声,接着向身旁已经伸着懒腰的士兵吩咐:“你先将这些炉甘石分为二两一份,每份最好半€€长短,各放在炉火上头煅烧两个时辰,直至烧红,再研磨成粉,至少研上一刻。”
青年打着呵欠的嘴还来不及闭上,滚圆的眼睛先难以置信地瞪了过来。
这都几更天了?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尚未来得及用言语表达出不满,对方已经施施然开口:“军机……”
话还没说完,只听锁链哗地一响,李明夷手里那袋菱锌矿已经叫青年抢了过去。
那张汗泥俱下的面庞咬牙切齿挤出一个笑容:“军机不待。”
不必再念了!
他用眼神凶巴巴地补了一句,转身钻进营帐里。紧接着,便听见一阵噼里啪啦怒气冲冲的翻动声。
赵良行心疼叫他拿来撒气的药炉,匆匆和李明夷交代了安置的地点,便赶紧跟进去亲自看着。
“你还真有办法。”谢照往门框上一靠,往里转了转眼珠,不乏打趣地笑道,“我果真是多余留这半日了。”
对方只道:“还未多谢小谢郎为我奔走。”
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多少带点含沙射影的意味,可这人说出口的绝对是真心之言。谢照站直了背脊,想了想才开口:“他们并非针对你一人,朔方军军风本就剽悍€€€€有时规矩太多,反而会束手束脚。”
这点李明夷倒不否认:“太守规矩,狼就养成狗了。”
见他一身干净,显而也没吃到亏,谢照放下腰刀,会意一笑:“你还不知道吧?以往大家都喊他们西北蛮子,这股野人做派,便是郭公也头疼了许久。”
可若真抹平利爪、摘去獠牙,又将以何驱狼逐寇?
看郭二郎在军营中的威望,便知郭子仪本人在将士们心中地位多高。这是数场指挥得力的血战换来的拥护,当然不会轻易复刻在一个有叛国之嫌的军医身上。
谢照想宽慰他的道理,李明夷并非不能通达。既然是以本事说话,郭二郎的为难倒也算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不置可否地颔首:“不管蛮子还是野人,能打仗的才是好兵。”
对方回答得如此阔达,谢照不觉哑然。
他抬眸看向身前连营的军帐,目光在背后隐约亮起的炉火中明晦交加:“本不该把你卷进来的,只是此次收复长安事关机要,郭公万事筹谋,只恐一疏。”
此次收复长安,既是郭子仪首次独挑大梁,也是朝廷最后一次证明自身的机会,任何人都输不起这一仗。
李明夷同意地点头:“这一战必须赢。”
谢照的视线慢慢回转,落在那张处变不惊的面庞上。
一年未见,可想彼此都经历几多变故,可悲难未曾磨砺其锋芒,倒更令他心性坚韧刚强。
他动了动唇,终是轻轻出声:“郎君以前可不是好管闲事之人。”
非要说的话,对方也只对疾病与病患抱以兴趣和感情,身外之事似乎都不能打动他分毫。此番虽然和郭二郎起了冲突,可以谢照的了解,这已经算这人相当配合的姿态了。
徐徐夜风鼓动在两人之间,无形之中将久别的陌生与距离填满。李明夷抬眸看着这位也将远行的老朋友,认真说道:“对我来说,不是闲事。”
国不将国,何以为家?
这个简单的道理,已经有无数人用血肉向他证明。
谢照眉宇间也不乏动容:“是啊。”
感叹之语还未说出口,便听对方直接以冷静的口吻打断:“我的器械很可能还在洛阳行宫。”
谢照喉咙滚了滚,一时忘了刚才想说什么。
夜色茫茫,李明夷不作伪的思忖却都写在脸上。
想要以合法的手段取回自己的所有物,最简便也最正当的途径就是从军,以军功换取收缴的物品。按唐军的战术不难推断€€€€收复长安之后,便是洛阳。
所谓声名,他本不在意,更不需要。
还是实实在在的回报更值得他付出心力。
谢照怔在原地,竟是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这句直言不讳的话,不由摇头而笑。
他也省去准备好的一番口舌,将刀挂在腰上:“我要走了。”
李明夷猜度:“你去凤翔?”
谢照错开他投来的视线,未答这话,径直往前迈步。直至擦身而过,才举起手臂和他晃了晃:“下次再见,希望还是活着的李郎。”
李明夷顺着吹鼓的大风往后看去,扑朔声中,那道缁衣带刀的背影很快被重重军帐吞没。
必当再见,他用目光无声地回应道。
*
营帐之中,眨眼两个时辰。
“都是按你要求做的,现在满意了吧?”
顶着一对大黑眼圈的青年,捧着新鲜出炉的几碗炉甘石粉,浑然已经被磨光了脾气,只想赶紧交差。
李明夷接过他辛苦半夜的成品,用手指蘸取碗里被炙烤后研磨成粉的细细晶粒,放在灯下仔细检查。
本还有些发青发白的矿石已经完全被炙烤为粉红色,又被研磨成细如尘埃的粉尘。对方抱怨虽多,做事倒还算利落踏实。
虽然远不能和现代工艺下的纯净度相比,但经过细微的化学变化,这些小小的矿石已经脱胎换骨,成为另一种更加具有医疗价值的物质。
“这是炉甘石?”
已经有些老态的赵良行也尽职尽责地陪了一宿,直至此刻才提出自己的疑问:“古书有云,炉甘石收敛肌肤,可用于疮症,只是不知郎君为何要炙烤再用?”
一听军医长口中这话,青年先是惊讶了一瞬,随即竖起眉毛:“你玩我呢?”
灯下之人眉目舒展,倒是不为触怒,反问:“阁下何出此言?”
青年噔一声撂下陌刀,忿忿席地坐下,知道这人厉害之处,不敢把话说得太死,只嘀咕着抱怨:“赵公说古书有记载,想必真是药石。既是药石,何不往药市里采买?”
折腾一番,岂不是刻意作弄?
听他咕咕哝哝,李明夷倒心平气和:“朔方军此番调动多少兵马?”
青年正想答话,喉咙忽然一梗,疲倦的声音也陡然凌厉:“你打探这个做什么?”
还挺警惕。
李明夷不置可否地换了个问法:“阁下一天吃几个胡饼?”
这个问题倒不涉及机要。
士兵被他一连串风马牛不相及的提问绕得有些头晕,半晌才谨慎地回答:“早晚各两个。”
“那一军所耗呢?”
青年张了张嘴,忽而不说话了。
“若是往药市买,所费不菲不说,也未必能调动得到如此多的数量。”赵良行颇欣慰地向新来的下属点点头,眼神更添一抹欣赏。
行军为医,所要考量的便不仅仅是治病救人,如何以最小的成本、最简单的方式来治疗最多的士兵,则是他们偏重考虑的。
早在潼关时,这李郎和两名陈留军医便提出以食疗治蛔疾,足见其对行医的理解之深,远不在一纸医书上。此番让士卒从行取药,也绝不是为了为难,而是考虑到将士众多,需要自给自足以最大程度地降低医药成本。
看来郭公慧眼识珠,给他寻了位好助手。
不过,他也仍有疑惑:“为何要将炉甘石炙烤?”
李明夷敛眸思忖一瞬,以对方最能理解的方式回答:“除了收敛肌肤,炙烤炉甘石可以祛除病邪,比炉甘石更加有效。”
赵良行若有所思。
对于他的迟疑,李明夷并不意外。
这个时代的医生们已经发现了炉甘石的妙用,但还未真正理解其本质。
天然的炉甘石,主要成分为碳酸锌,虽然也具有一定的物理收敛作用,然而抗菌效果几乎为零。经历高温煅烧后,这种天然物质才会蜕变为皮肤科中大名鼎鼎的抗菌药物。
它叫氧化锌。
看似简单的处理,便能大大提升药物的治疗效果,而这平平无奇的一步,花费了丹药师数百年的努力。
李明夷将这些经过炮制的粉色粉末倒入药盅里,加入干净的水,用力研磨起来。
本不溶于水的矿质被大力搅拌,很快形成浊液。
赵良行瞩目过去,见他将上层的浑浊液体倒出,再次用药杵将剩在臼底的一层粗粒细细地磨开,再注入清水。
如此反复几次,只剩一些坚硬的杂质不可研碎,被直接丢弃。
混在水液中的炙烤炉甘石粉虽然并未溶解,却也悬浮在其中,均匀地分布着。
赵良行经验丰富,一眼便看明白了:“郎君是想化粉为液,好敷在肌肤上?”
李明夷也没有卖关子:“湿疮除了内服药,还要外涂。”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撸起青年的袖子,将其湿疹分布的皮肤暴露出来。
这回被出手冒犯的士兵可不敢再高声言语,只能垂着一双黑圆的眼珠看着对方将刚刚制备好的药物涂抹上来。
他下意识闭了闭眼。
想象之中的刺痛并没有几分,倒是凉滑的感觉让灼烧的痛痒压下不少。青年眨动两下眼眸,有些意外地看向自己的手臂。
……好像还挺舒服。
李明夷满意地松开手。
常年处于干燥的大西北,并不意味着士兵们就不会患上湿疹。行军中的汗水渗透、密集的人群和水源地扎营的模式,都是导致湿疹产生的不良因素。
可不会有任何将军因为湿疹而停止行军的步伐。
面对这种军旅中时常出现且十分棘手的皮肤病,想要根除病因便显得不切实际,而赵良行此前使用的内服汤药虽然对症,却不能快速起效。
这种简易的炉甘石洗剂,可以很大程度上收敛皮肤,抑菌止痒。对于以丘疹为主的急性期病人,能够起到快速减缓症状的作用。
背书并不难,而如何灵活地选择对于病人最有价值的治疗方案,才是一个临床医生的基本功所在。
见青年脸色逐渐放松,赵良行也亲自拿自己的皮肤试了试,立刻明白了其妙处,不由颔首而笑:“看来郭小将军也要认输了。”
一听这话,青年愕然像被点醒一般,马上将手一抽,放回自己怀里。
他轻咳两声,正色道:“这药……是挺舒服的。不过能不能见效,还不一定呢!”
李明夷不徐不疾地收回手,视线集中在刚刚研制出的炉甘石洗剂上,眼神微微而动。
除了立时见效的收敛作用,这种药物真正的优越处还没有完全体现出来。
“阁下很快就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