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晚鲤鱼疯
少年气喘吁吁的,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说话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两万人,我的龟龟。”马和愣愣起身,表情凝滞,眼角都透着大事不妙,“他们真是疯了!”
要知,燕兵一向以急突猛进的打法闻名,调兵以灵活动线为主,并不常将重兵集中在某一处。
而这两万人马,对于已经山穷水尽的安氏小朝廷,恐怕是所剩不多的,甚至是全部兵力。
这动静,也难怪能被邺城的乡民轻易察觉。
只是百姓所能做的事实在有限,隔着黄河要塞,既无法立刻跨河传递消息,也很难逆流向西发出警戒。
“河内自古是兵家必争之要地。”林慎的神情,就远远不止震惊了。他与李明夷对视一眼,所思所想不言而喻。
看起来安氏小朝廷压根没有引颈待戮的自觉,仍然准备以邺城为圆心,逐步扩大自己的防御堡垒。
当时的谢望必是意识到这一点,才会选择最直白、也最冒进的方式发出信号。
哪怕等一刻、一秒,这支亡命之徒的燕铁骑,都随时可能踏开河内郡的城门!
李明夷一时不言。
照目前的情势看,这场突袭有没有成功还很难说。
且不说现在的邺城表面风平浪静,实则万众瞩目。即便没有注意到此间的异变,留驻河内等要地的唐军也绝不是吃素的。
至少,据他的历史常识来看,安氏残脉的最后反扑,并没有起到改写命运的作用。这场暂且偃旗息鼓的叛变,已在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换了主角。
比起无法阻止的历史,他更担心的,是谢望的情况。
除了巨大的感染风险,皮片移植的成功与否,还需要时日来证明。
即便两期植皮手术都如期完成,如此大面积的创伤,术后他的右手还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程度,以他的经验看来尚不值得太早地乐观。
€€€€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为什么要给我做这个手术?这不是救命的手术,为什么你也要做?
沙哑的声音,蓦地从脑海划过。
李明夷眼神一凝,心中有个若隐若现的念头,正慢慢放大。
“不行不行,这回真得走了!”正思索间,便听旁边的马和蹭地起身,说话间甩开道袍,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林慎赶紧叫住他:“道长,你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马和将手一拍,回头瞪着他,满脸的愁容,“若是叛军抢占了河内,把持了河道,我们将来还走得了吗?这回,不管你们走不走,本道长可不奉陪了!”
“可道长你要是走了……”林慎为难地前后看了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挽留。
李明夷这人的倔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
他所决定的事,是绝不会轻易动摇的。
可马和所预感的危机,也绝不是危言耸听。若为将这个医署开下去就强留人舍命陪君子,这也实非他们治病救人的本心。
只是眼看着同道人各自奔忙,林慎心里也委实难言滋味。
他不开口,马和却兀自停下脚步,回头道:“李郎,我可要走了!”
李明夷点点头:“银两都在你那,你拿些做盘缠吧。”
“……”马和张了张嘴,不料他答应得那么干脆,反倒落了个不自在。
他轻咳一声,满是幽怨地强调:“这一走,我可就不回了!”
对方看上去仍波澜不惊的:“保重。”
马和嘴角抽了抽,片刻竟找不出更无情的话来奉还。
阿去歪头,微妙地看着他:“道长,你还……”走不走了?
见他和林慎都欲言又止地盯着自己,马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李郎是个冷面冷心的人倒也罢了,你们两小子,我可也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气愤填膺的,连胡子都吹起来了。
“是是。”林慎被他逗笑了,正想说什么,目光却忽然凝滞在门外。
李明夷也察觉到什么般,倏地起身。
忽然安静下的空气中,只听哒哒几声仓促的脚步声,一道裹着白衣的身影径直闯入门里。
所带来的,则是另一个危险的消息。
“师兄,师兄他出现热症了!”
*
滴€€€€嗒。
监护室中,水滴规律落下的声音,让本就紧绷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几道雪白的身影穿梭在屋中,手脚麻利、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紧急的记录与处置。
“早上李郎你看过之后,师兄便开始出现热症。最初只是皮表微热,短短一日,已经变得十分烫手。”
这一班负责的生徒,以算得上镇静的声音如实汇报。
说罢,他弯下腰,语气变得格外沉重:“你们看。”
刚刚赶到的李明夷立刻上前。
躺在床上的谢望,肿胀的面孔仍如获救那日,只有耳根、额角等残存的皮肤上显出异样的红痕。
面部暴露的创面被用温水每日冲洗,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他移动目光,向下扫视,视线忽然停住€€€€
只见谢望的右手,在几日前才接受了植皮手术的区域,竟赫然出现了几枚硕大的红色水泡。
些微粘稠的液体从缝合的边缘渗出,晕染在铺设的棉布上。
“这是……”在他身后的林慎发出颤抖的声音。
“感染。”
李明夷以异常平静的语气地宣布出这个噩耗。
他几乎没有一瞬的停歇:“道长,帮我准备一碗干净的肉汤,再去买点琼脂和兔血。”
“我知……不对。”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马和,刚准备迈开脚步,忽然想起方才的事,“……有你这么使唤人的吗?”
“肉汤,琼脂,兔血。”站在他旁边的阿去,奇怪地重复着三样看起来完全不搭边的材料,一时也不免好奇,“你要给他十全大补啊?”
包括林慎在内的其余生徒,在不语之间,也纷纷将目光投向一人。
“不。”李明夷摇摇头,神情认真而严肃。
“要证明感染,只有症状是不足够的。”他说。
“我要让那些看不见的外邪,现身出来。”
第139章 就叫它€€€€硼酸吧
这话顺利地绊住了马和气冲冲准备转身的脚步。
医家所谓外邪,指的是来自自然、侵入人体的气,又分风、寒、暑、湿、燥、火与疫疠之气这六种。这是医署入门的第一课,凡医科子弟无不烂熟于心,甚至连老百姓都能说道说道。
而此刻,李明夷口中看不见的病邪,显然又与传统意义上的学说有些微妙的区别。
虽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那语气中的端然笃定,倒更让在场诸人萌发出隐隐的好奇心。
“既然李郎你开口相求了。”马和眼角向后瞟去,轻咳一声,“看来,本道也不得不凑个热闹。”
不知他哪里来的神通,在商贾不通的邺城村郊,竟还真在半日内找到了李明夷所要的几样东西。
药房中央,一圈好奇的脑袋正围得水泄不通,除了值守的几名生徒,在医署中的众人几乎都挤在这里,围观所谓病邪现身之法。
可展现在眼前的事物,却委实令人失望。
只见李明夷借纱布将谢望伤口上沾染的脓液滴入煮沸过的肉汤,又用盖子和黄土仔细密封,不留一丝缝隙。
而琼脂和兔血,则被混合成一片红色,涂抹于光滑干净的白琉璃片上,同样被点上几滴脓液,再仔细地封存住。
两样不同的容器,除了装载的内容物有所差别,都瞧不出任何特别的样子。
片刻,也未有任何神奇的变化产生。
这番无事发生的情景,反倒令准备好大吃一惊的生徒们有些失望。
齐齐的静默过去,有人开口问:“敢问李郎,接下来还需做什么?”
不解与疑惑交织的视线中央,李明夷擦干净了手,神色平徐如常:“等。”
等?
这话说得淡定。
可想到还在病榻上辗转的谢望,几名低年资的生徒早已按捺不住焦急:“可师兄他……”
“等等。”林慎扬手示意他们噤声,接着若有所思地抬眸,“李兄说要等,必有他的道理。”
虽说如此,他却并未真的停下思考,盯着面前的器皿继续说道:“既然病邪可犯躯壳,那说不定也能在肉汤、兔血中滋长。”
“原来如此。”一旁的马和伸出脖颈,凑近了打量那两个看不出丁点变化的容器,自顾自地点头,“世上本没有从无到有之事,若要消此,必则涨彼。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啊!”
其他生徒们,都还尚且懵然未解,便听门外一连串奔跑的脚步声哒哒地靠近。
“李,李郎!”正紧张间,只见一高一矮两人踩着草鞋跑进屋里,手里还捧着什么,“你要的药材,还有冰块,我们取来了。”
少年上气不接下气的,不敢有一丝耽搁,弯着腰将一个布袋递出。
跟在他身后的小哑巴,也啊啊两声,将背上的竹篓脱下,推着往前两步。
竹篓里面装着一个稻草包裹的木箱子,箱子周边正渗着水迹,冒出寒气。
李明夷接过布袋,低头看向两个孩子沾着泥污的草鞋,声音轻下:“辛苦了。”
“啊啊,啊啊。”小哑巴赶忙扇扇手,接着拉了拉身旁一个生徒的衣襟,示意他打开箱子。
对方恍然回过神来,俯身接过箱子,脸上的表情倒不太意外:“是李郎叫你们把冰块拿来的?”
小哑巴乖乖地点点头。
方才马和外出采备的时候,李明夷也让他和阿去分别取了两样东西,其中之一就是上次谢望一行从陈留谢氏质库带来,为数不多还剩的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