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晚鲤鱼疯
“我知道你精通解剖,但刀下在死者身上,即便有错,也不会再加损害。可活人不同,一刀落错,就能取人性命。何况是取他人之皮,一旦失败,就是两条性命。你所谓的办法,我闻所未闻,至少在这官医署中,绝不允许你以活人试验。”
他罕见地以平静的语气向李明夷说了这么多话。
然而平静之中,是不容质疑的反对。
拿两个人的命取赌一条腿,这绝非他可以苟同的医术。
“一百三十六例。”
“什么?”对方的答非所问,令谢望不解。
“这个手术,我做过一百三十六例。”李明夷仍以直面所有人的姿态,以同样理性的眼神回视对方。
他的眼睛,逆着众人的目光,仿佛可以看见他们目力不及的世界。也令身为天才的谢望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不可企及的遥远。
“而成功的次数是,一百三十六次。”
第21章 感染
“但医学上的事没有百分之百。”
就在众人愕然之际,李明夷话锋却陡然一转€€€€
即便他从未失手,即便这种人类医学史上最早出现的移植术已经相当成熟,但在复杂而深奥的人体面前,仍无人支付得起傲慢的代价。
“那你有几成把握?”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句话,谢照反而松了一口气。
李明夷思忖片刻,给出一个最直白的答案:“我没有把握。”
这份坦荡,令谢照一时无话可说。
他的眼神仿佛在问€€€€那你之前何必开口?
李明夷自问这话答得很诚恳。
在麻醉、无菌条件和术后护理都大打折扣的唐朝,就算是他也不敢断言手术成功的概率有几分。
“你是在羞辱我们吗?”看着对方这番前后矛盾的态度,林慎实在忍无可忍了。
“当然不是。”李明夷理直气壮地否认,却没有看他一眼,而是继续回答谢望刚才那番话,“所以,我绝不是因为想拿病人做试验而来。而你闻所未闻,只是因为看不见。”
一千多年前的老祖宗,没有见识过植皮技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谅解。
然而这话落在其他生徒那里,便莫名听得刺耳。
“既然没有把握。”谢望以一个扫视按下师弟们的愤愤不平,负手面向对方,“又为什么要提出来?”
“因为人活着,要有尊严。”
这是谢望说过的话。
谢望轻轻嗤鼻:“难道一个人落下残疾,就一定没有尊严?”
“我说的是选择的尊严。”李明夷冷硬的视线向后转去,侧过去的半张脸上,显出难得一见的温和,“正因为医学上没有百分之百,所以人的未来绝不只有一种选择。”
谢望的眼神不觉震动。
一旁不平许久的林慎,也在听到这话时闭上了嘴。
忽然弥漫的安静中,却见春娘提着裙踞向前两步,轻轻撩开女孩被汗水濡湿的额发,似乎在端详她的面孔。
“李郎。”她垂眸看着这孩子,“能否告诉妾身,若要行你说的植皮术,至多还有多久的期限?”
“伤后五到七天是最合适的。”这一次李明夷答得很肯定,“如果超过一个月,机会就很渺茫了。”
“这孩子是平安坊里来的,既然还有时日,那么能否容妾身再替她考虑一下?”春娘抬起眼,笑容依然端庄,“郎君所言的选择。”
“当然。”虽然觉得有些古怪,李明夷还是点了头。
毕竟在场的都不是这孩子的监护人,作为事发点的老板娘,又是替她出资治疗的人,暂时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说这话了。
“好,那这孩子权且先交给兄长医治吧。”谢照似乎也觉得这主意不错,“我先去继续访查,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父母。”
既然小姑娘暂且没有生命危险,留在官医署里治疗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李明夷没有打算在无谓的事上和谢望争高下,眼看天色将黑,便直接告了辞。
“真是后生可畏啊。”
直到他背影远去,两道身着绯色博士服的身影才从另一道门中缓缓踱出。
说话的,正是现任博士裴之远。他放长了目光,欣赏之中,亦有几分惊讶:“方才隔墙听到他的那些话,别说婴城,便是学生也从未听闻。实在不知是何方圣手,能教出这样的奇才。可惜,可惜。”
可惜这样的人才,却与官医署处处不和,裴之远虽没有强迫对方,但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在他一旁的老者,却只是颇有深意地远望:“只要这一身本事用在正途,便无可惜了。”
陈留的另一端,城郊月下。
“阿叔!”李明夷前脚才跨进卢家的门,卢小妹的鼻子在下一刻便凑了上来,像是闻到了什么味道,狐疑地打量他,“你该不会跟谢照他们学坏了吧?”
这个简单的问题好像比谢望的质问还难回答。
李明夷抬着手臂嗅了嗅,的确是有股淡淡的酒气。
为了避免露宿田里,他难得昧了一次良心:“……今天救治了一个平安坊的病人。”
这也不算撒谎。
只是避开了某些重点而已。
“平安坊?”卢小妹却不假怀疑,眼神莫名有些不安,“……谁啊?”
“一个女孩子。”李明夷在她脖子那比了比,“比你小两岁吧。”
听到这里,卢小妹似乎才放下心,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坐下去继续编起竹篮,准备攒上几个,过几天拿去西市卖点米粮钱。
李明夷的目光却停在她脸上,似乎在观察什么。
“你干嘛一直看着我?”卢小妹摸摸自己的脸,没有胡饼屑啊。
“没什么。”
话是这样说,李明夷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那张苍白脆弱的小脸。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天遇到的那个可怜孩子,眉眼和卢小妹长得有些像。
此后几天,都没有再收到官医署的消息。
正当李明夷以为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谢照再一次找上了门。
只是这次,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凝重。
“先生若是方便,能随我去一趟官医署么?兄长有要事相商。”
李明夷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
“去吧。”看到他那皱起的眉头,张敛也不问发生了什么,直接挥挥手,“把门带上。”
正值午时,烈日当头。
虽然时节已近中秋,但夏天的余热仍一股股地在地面蒸腾,像是刚灭了火的炉子,仍积攒着持久不尽的沉闷热度。只是到官医署的一段路上,李明夷已经感觉额角湿了一片。
刚跨进那个熟悉的房间,便听到一阵懊恼的自白。
“我是记着给她勤谨着换药,结果还是没防住。今早上我查看她的伤口,便看到有些发白淌水。唉,若是我再仔细些就好了。”
李明夷心下了然。
高温天气,创伤恢复最让人头疼的不可抗力之一。
在没有空调、制冰昂贵的古代,夏天因伤口感染而致死的概率能翻几倍。
“这不是你的问题。”
听到熟悉的声音,林慎一身的汗毛下意识竖起,然而听到说话的内容,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这该不会是在安慰自己吧?
李明夷越过谢照,直接大阔步走进病房,停在床榻前,俯身去查看小女孩腿上的伤口。
伤口倒是已经开始结痂。
只是因为汗水浸湿和局部的感染,这些痂壳松松散散,看起来没有要愈合的意思。而伤口的周围,也蔓延开一圈令人不安的红肿。
触之,果然有些微微发烫。
李明夷瞥了一眼表情古怪的林慎:“应该怪你师兄没有准备好烧伤病房。”
这才对嘛。
林慎确信对方是李明夷本人了。
然而被他指摘的谢望,此刻就站在另一边,开门见山道:“你所谓的植皮,现在还能做吗?”
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他也判断目前的情况不宜继续保守了。
在一旁照料的春娘,似乎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这话,脸上不由闪过一抹惊讶之色:“谢郎此前说过,只要外邪不侵,保住一月,就能保全性命。”
李明夷注意到,这次一起照顾的,除了春娘,还有当日在平安坊有一面之缘的云娘。不过她只是跪在床榻边,低着头用湿帕仔仔细细地擦着女孩的身体,看起来只是来帮主人干活的。
“是,不过现在情势有变。”谢望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外邪已经侵入腠理,若不早日处置,不日就可能进入体内,届时将无药可救。”
云娘攥紧在手里的帕子,在听到这话时,突然掉在地上。
“你也累了。”春娘替她捡起帕子,将之塞到她的手里,眼神柔和地注视着对方,“你先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就行。”
云娘垂下的眼睫微微颤抖,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她犹豫片刻,还是在春娘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起身出了门。
“所以,而今只有两个选择。”谢望的思路并没有被这小小的插曲打算,神色冷肃,无一丝玩笑之意地看向春娘,“弃车保帅,或者赌一把他的植皮术。”
谢望的言外之意,李明夷十分清楚€€€€
感染一旦从局部扩散到全身,在没有抗生素的唐朝,就只有一个结局。
所以再拖延下去,除非尝试植皮,不然便是舍弃这条腿。但这种他们从未见识过的技术,也可能要了女孩的性命。
春娘脸上的微笑缓缓褪去,凝然深思片刻:“果真不能再等伤口自行愈合了?”
“植皮对创面也有要求,再拖上几天,未必还有成功的概率。”李明夷的话,比谢望更加直接,“当然,如果你选择截肢作为保险,确实还有观察的余地。”
截肢两个字,实在太过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