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ISI
他常常去给哥送饭,少不了在大榕树下等待片刻,那时觉得光阴漫长,如今却在回味,恨它不够漫长,为何不能像照片一样定格。
训练结束后,他陪哥一起吃饭。训练辛苦,哥吃得很多,但总会先分给他一个鸡腿,看他吃得满嘴油光,还得分神帮他擦嘴。
他们对视,都忍不住咧嘴笑了。
教练凑过来跟哥打趣:“小树,这就是你弟何家浩啊,总听你提起,今天也是让我瞧见了。文文静静、白白嫩嫩的,像个小姑娘,你怎么就跟野猴似的?”
他局促不安,从礼貌上来说,应该做出回应,可他不擅长这些,下意识将目光移向哥哥。哥搂着他的肩膀安抚,游刃有余地接话。
“我弟怕生,也就在你们面前这样,在家可是不得了,天天跟我闹,就差骑到我头上了!”
“哥,我没骑过你。”
他低声反驳,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这才意识到哥说的是玩笑话,不该较真的。
教练又问他:“家浩,你会划龙舟吧?等会儿跟我们一起划。”
队友们也纷纷发出邀请,附和着。他只能尴尬地摇头,羞于启齿:“我……我不会划。”
“你哥不教你?家里人也没让你学?”
职业病作祟,教练刨根问底。他更加局促不安,哥帮他解释。
“我弟跟我不一样,从小我就护着他,哪儿舍得让他划船?风吹日晒的,太苦。”
十四岁的男生,讲起话来最无边无际,众人因此话纷纷议论。
“你可别惯着他,该拉出来练练了啊!”
“就是,我们潮州的小子怎么能不会划龙舟?”
“哪家不都是兄弟一起上阵的?我们爸爸爷爷那辈都是这样!”
“你可别藏着掖着,怕你弟超过你是不是?”
哥忙着应付他们的揶揄,而他低头审视自己瘦弱白皙的身板,记事以来第一次生出自卑,目光游移到在岸边停泊的龙舟。
它色彩斑斓,看似平静地伫立在光影里,仔细看才能发现船身随着水波细微地晃动,像摇篮,引诱着他靠近。
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只剩下他和哥两个人了。
哥看起来将凡事都不放在心上,却总是能第一时间关注到他的情绪。
饭菜已经吃光了,最后一口肉被送进他的嘴里。他收回视线,分心咀嚼着。
“小浩,你记住,你有选择的权利,不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做。”
他脑海里的念头仍在不安地雀跃,他缄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哥揉了揉他的脑袋,嘴角噙起得意又自信的笑:“你哥划船不厉害吗?”
“当然厉害,你可是最佳舵手。”这个问题他无需思考便能作答,满眼都是崇拜。
“那不就得了。谁说一定要兄弟上阵?你哥我一个顶俩,把你的荣誉也挣出来,你不信?”
“我信!”
可他还是犯错了。
龙舟剧烈翻腾,幽绿色的河水裹挟着梦魇,像海浪,将无忧的少年时光残忍地掀翻。叫声吵闹,像预告灾乱一般,充斥着整个世界。
“煲船啦!煲船啦!”
“有人煲船了!是个小孩儿!”
一扇门被重重关闭,随之离去的是意气风发的哥和风姿绰约的大伯母。
大雨倾盆,雨伞摇摇欲坠,伯母催促哥上车,他则拽着哥的衣角死死不放。
可他的手还是被狠狠地甩开了。
出租车启动,提速驶远,他跟在后面追,胡乱地大叫着:“哥,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别走!”
全都乱了,他踩在雨中泥泞的路面上,像上了龙舟,摇摇晃晃,越发剧烈,直到彻底失控。
他追不上那辆车,什么都握不住,只剩下满腔的孤勇,不肯放弃。
他追了很久,分不清浑身挂满的是雨水还是汗水,深陷于那个永不停歇的雨夜。
尖厉的闹铃声响起,何家浩猛然惊醒,肌肤泛着淡淡的凉意,像梦中的雨侵蚀现实,呼吸之间还能嗅到淡淡的烟草味。
那支烟和相片同宿于笔记本中。
何家浩谨慎地放回到抽屉最下方,接着洗漱、换衣服,携着一身凉意冲下楼梯时,晨雾还没散去。
玲姐是住家保姆,刚从后院的菜园摘完青菜,还没开始准备早饭,见状招呼道:“浩浩,今天周六呀,不多睡一会儿?”
何家浩随便寻了个借口:“不了,我去补课。”
玲姐瞧见他发丝上的水珠,唠叨一句:“不要总用冷水洗澡,洗头更不行,大清早的,多伤身体……”
“嗯,知道了。”
他敷衍地应和,胡乱揩了两下头发,跑出家门,直奔骏义龙武馆。
虽是周末,但清早的武馆并没什么人在。
拳击台上,何家树聚精会神地拿着手靶,做警惕状。
倏忽,一记猛拳袭来,何家树立即抬手,稳稳接住,同时做出评价。
“来真的?火气这么大。”
“少废话!”
一别八年,陈龙安的模样倒是没太大变化。
他小时候就有些娃娃脸,现在还带着明显的少年气,常年穿背心的缘故,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此时面色严肃,眼神犀利,手臂鼓起明显的肌肉,又是一拳即将送到他脸上。
何家树挪动手靶,像是能猜到对方的出拳习惯似的,轻易化解:“我这不是一回来就找你了吗?气大伤身。”
“你还知道回来?!”
又是一记重拳落在手靶上,连带着何家树向后退了半步,陈龙安乘胜追击,一拳接着一拳,毫不手软,怒气冲冲地骂他。
“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把我这里当什么了?旅馆啊?走了也没个信,我当你死外面了呢!手机没用就扔西樵河里,别要了!你也用不明白……”
何家树默默听着、受着,眼看他打个没完,也不知大清早哪儿来的那么强的劲头。
何家树忽然放下手靶,戳在原地不动,摆出副令人宰割的样子。
陈龙安大惊,陡然收住拳风,难免有些后怕,嘴上却不肯放过他:“看不起我啊?何家树,别以为我不敢打你!要不是看你这张脸长得还行,我肯定把你打成馒头!”
何家树露出无赖的笑,纠正道:“你就是舍不得,别装了。”
“你小子!”陈龙安用力推了他一把,顺势抬起手臂,用胳膊肘夹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拳头威胁地挥舞着,“你看我舍不舍得,今天就让你见识龙哥的厉害!”
二人就在拳台上打闹起来。
何家树虽然被他扣着,但还是能够灵活地躲避,嘴上倒是卖了个乖:“行行行,你舍得。哥,这回是我理亏,我全责……”
“就会耍嘴皮子!还是得揍你一顿!”
何家浩艳羡地看着他们互动,明知自己的露面会终止愉悦的氛围,邪恶的心思却占据高地。
他向前迈了一步,正式进入武馆,朗声叫人,把他们打断:“哥!”
陈龙安举起的拳头停在半空中,何家树直起腰板看向门口。纠缠的二人很快分开,室内爆发短暂的沉默。
见何家树不回应,陈龙安不解地瞟了他一眼,很快转向何家浩,热情地打招呼:“浩浩?何家浩!”
他们也很多年没正式见面了。
何家浩乖巧地回应,叫的仍是少时的称呼:“是我,阿龙哥。”
陈龙安赶紧摘掉拳套,先一步跳下拳台,不忘洗掉手上的汗水,走到饮水机旁:“你快坐,我给你接杯水。”
何家浩没有坐下,而是直愣愣地走向哥哥。何家树丢掉拳套,接下陈龙安一并递过来的水,对他的态度比昨日更冷漠:“怎么,想好了,来签字?”
何家浩摇头,语气绵软,缺乏威慑力,却带着格外的笃定:“我不会签的。那些东西是你的,我不要。”
何家树随意挥两下手:“不签你来干什么?走吧,别在这碍眼。”
“我不走!”何家浩语气坚持,定在原地不肯动。
“那你想怎样?”
“我……我想……我想和你道歉……”
何家树突然起身逼近,逼得何家浩步步后退,差点撞上身后的墙,何家树面带讥笑,重复他的话:“道歉?”他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逼问,“怎么道歉啊?”
离得那么近,何家浩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呼吸打在了哥的脸上似的。他垂着头,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我……我……”
半天说不出话来,垂着头,支支吾吾的:“我……我……”
何家树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他,看他这副样子就起火。
足有三十秒,他甚至不敢抬头跟自己对视,这点胆量怎么敢找来武馆的?
没意思。何家树转身捡起地上的拳套,示意远处的陈龙安:“阿龙,不用管他,再来一局。”
陈龙安手里那一大杯水都喝光了,明显看出局势不对。
他又不傻,何必主动卷进这场情感纠纷?他的头摇得像筛子似的:“不不不,我不打,谁爱打谁打,我不……”
何家树白他一眼,正要将他的拳套丢掉泄愤,身旁忽然伸出一双手,像在祈求他的恩赐似的。何家浩急切地说:“哥,我陪你打!”
这倒是出乎何家树的预料。他俯视眼前斯文白净的少年,个子倒是长高了,可还是太瘦弱,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他不可置信似的反问道:“你?”
何家浩慎重地点了下头,期望得到他的首肯。
“你打过吗?长这么大上过拳台吗?会出拳吗?”
每一个问句都冲击着何家浩,他已经不敢再点头了,心脏好像要跳出喉咙,紧张到手心冒出一层细汗。
他犹记得小时候哥虽然把他保护得过分仔细,但也会陪他一起尝试新事物,引导他、鼓励他,如今什么都变了。
“不行就滚。”
“我行的。哥,给我个机会!”
陈龙安快步上前都没能拉得住他,感叹他这么高的个子倒是没白长。他接下何家树手里的拳套,机灵地爬上拳台。可再往下看,他佩戴拳套的动作极其生疏笨拙,手似乎还在颤抖。
陈龙安从小喜欢运动,最清楚他眼下的心理状况,心率绝对超出了正常范畴,这样下去是有可能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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