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 第5章

作者:八口小锅 标签: 年下 近代现代

  快到饭点,两个炊事员扛着大包小包的菜肉走了进来,于是没聊多久,方建华便跟他们一起回后厨准备晚餐去了。

  填饱了肚子,周童和闻阅两人便到训练场上去找向宇。向副队长基本符合老方的描述,是个憨厚老实的中年汉子,个头不高,但体格健壮结实,剃着寸头的脑袋上能看见几道明显的陈年伤疤,脱下厚重的防护服后,露出的小臂上也有一块烧伤的痕迹,面积不大,看着却也触目惊心。

  见有新人报道,大部分队员都留在了操场上,端着各自的水杯在两人身后围成一圈,等着听向宇介绍安排。

  闻阅被分到了一中队。一队有两个排、四个班,每班八名队员,虽然身高参差不齐,但个个都比他年长、比他健硕、比他黝黑,178cm的闻阅站在当中毫无气势可言,白白净净地像个异类。

  安排好闻阅,向宇又喊来一个叫张思琦的队员,让周童与他互相介绍,对他说:“干预小组才成立,思琦也是从灭火中队抽调出来的,业务能力很强,多向他学习。”

  周童响亮且坚定地应道:“是!”

  张思琦的身高与周童接近,理着极短的寸头,微圆的脸有点婴儿肥,看上去年纪也不大。他拍拍周童的肩膀,问向宇:“宿舍怎么办?我们那儿八个铺都满了。”

  干预小组的其他成员这时也围了过来。一名个头最小、叫作堵威的人扯着嗓门嚷嚷:“兄弟,跟我挤挤怎么样?能帮我叠被子就行!”

  众人纷纷哄笑,周童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张思琦亲热地揽住他:“别理他。他被子叠的最难看,天天挨骂。”

  这时向宇说:“先到我那凑合两天,等我跟你们教导员商量一下再说。”

  跟着他又吆喝操场上的全体队友:“动作快点,抓紧收拾!吃完饭在食堂欢迎一下新战友!”

  闻阅用眼神和表情向周童示意晚点再碰头,随他的队友走了。周童跟着张思琦把卷好的水带往仓库里搬,边干活边向他打听:“琦哥,干预小组是干什么的?”

  “救人啊,救自己人。”张思琦肩上扛着绳索,手里拎着水带,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又相当稳健。

  周童还想继续问,突然瞥见不远处奚杨正抱着一个大纸箱往办公楼里走。张思琦两手都没空着,便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别傻看,赶紧去帮忙。”

  奚杨不仅是大队的副队长,同时也兼任着教导员和干预小组组长的工作。周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见他就反应慢半拍,又傻又迟钝,但来不及多想,他赶紧追上去抢奚杨手里的纸箱:“教导员,我来。”

  手心与手背相触,只短暂的一瞬,奚杨便像被什么烫到了一般,倏然放开了纸箱,任由周童抱了过去,听他问道:“这个要放哪儿?”

  “二楼计算机室......”

  “好的。”周童利落地抱着箱子先他一步上了楼梯,两条长腿一跨三阶,转眼就消失在拐角。等奚杨跟上来,他已经等在计算机室的门口了。

  放好东西,又随着奚杨一起往食堂去。一路无言,快到周童才忍不住对他说:“奚队,你手好凉,多注意身体。”

  原本就起了涟漪的湖面又被投入了一粒小小的石子。奚杨脚步顿了片刻,眼睛望向别处:“嗯。”

  是冷血动物吗?怎么一点正常人该有的反应都没有。周童心里犯嘀咕,跟在他身后进了食堂,告诉自己对“找个机会问问他在崇怀当兵时认不认识周熠”的计划别抱太大希望。

  ...

  晚饭是蒜薹炒鸡蛋、酸辣土豆丝、红烧鱼块和卤鸡腿,每人还有一碗冬瓜虾仁汤,相当丰盛。周童后悔先前不该吃那么多炒饭,这会儿闻着盘子里的香味儿,嘴里疯狂分泌口水,肚子却没有容量。他抬头望向坐在另一桌的闻阅,惊讶地发现他居然跟所有人一样在埋头吃饭喝汤,津津有味的模样一点不像才吃过两大碗炒饭。

  周童:“......”

  一旁的张思琦问他:“怎么不吃?”

  周童把饭菜往他跟前推了推:“刚到的时候吃了炒饭,现在不饿。鸡腿给你?”

  张思琦一听便毫不客气地把鸡腿夹走,顺便劝道:“多少吃点,晚上容易饿,教导员那里可没零食。”

  “啊?”周童看着堵威凑过来在自己盘子里挑鱼块和鸡蛋,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今晚不是睡他们宿舍么。”张思琦啃着鸡腿说:“他、向老师、涂大爷住一个宿舍。不过涂大爷经常不在。”

  “向老师......涂大爷?”周童对这些称呼表示迷惑不解。

  坐在对面一个叫武炜的干预小组队员向他解释道:“大家私底下给他们起的外号。老向嘛,唠唠叨叨,经常当和事佬,我们都觉得他像个班主任。涂队一般不管事,神出鬼没的,不是到处瞎溜达就是捣鼓他那几盆花,钻石王老五,后台貌似很硬,家里总给他安排相亲,不过在队里这一年多,一个成的都没有。”

  武炜边说也边在周童的盘子里挑挑拣拣。周童听他口音十分熟悉,于是问道:“你是江洲人?”

  武炜先是不明:“对啊。”跟着顿悟:“你也是?!”

  周童笑了笑,用家乡方言回了他一句。

  “我靠!他乡遇故知啊!”武炜当即拍下筷子跟他握手:“我就说,这么大一个北临,怎么可能一个江洲人都没有!”

  周童指着正在跟人聊天的闻阅给他看:“我大学同学,也是江洲人。”

  武炜情不自禁道:“看到没有,江洲就是这么人杰地灵,我们江洲人都是一表人才。”

  霎时间,整张桌子的人都向他投以鄙视的目光,仿佛是说:“不包括你吧?”

  武炜满不在乎地招呼周童:“改天叫上他,我请你们喝汽水!”

  周童笑着应了,又接着继续刚才的话题:“教导员呢?他没有外号吗?”

  “没有。”堵威抢着回答:“我们还没有找到他的槽点,你跟他住的时候记得多观察啊,回来告诉我们。”

  周童:“......”

  特勤大队的管理气氛比其他地方轻松太多了。新兵连规定吃饭时间只有二十分钟,并且不准交头接耳,这里吃了快四十分钟,还添汤的添汤,闲聊的闲聊。方建华也端着碗坐在队员中间,乐乐呵呵跟大家打成一片。

  奚杨跟向宇坐在一起,一份饭菜吃得粒米不剩,汤也喝得干干净净,桌上一点残渣都没有。时间差不多了,向宇起身组织大家安静:“今天有两位新战友加入,鼓掌欢迎一下。”

  口哨声和掌声同时响起。周童和闻阅隔着几张桌子站了起来,一起向大家敬了个礼。

  向宇接着说:“新战友自我介绍一下吧!”

  话音刚落就有人喊:“姓名、年龄、星座、已婚未婚、王者打什么位置,家里干什么的,有几头牛羊几亩地,全都要说哈!”

  起哄声中,闻阅朝周童眨了眨眼睛,示意由他先来。

  周童有些腼腆地站了出来,顶着一众好奇的目光,镇定下来洪亮答道:“周童,今年十九岁,天蝎座,目前单身......”

  搞不懂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周围发出了一阵哄笑。周童有些难为情地接着说:“王者打得少,一般都补位,吃鸡玩得多一点。”

  这下哄笑变成了爆笑。张思琦伸着脖子望了一圈:“妈呀,还好涂大爷不在。”

  面对这么多人难免紧张,周童一时忘了涂科强调的不准吃鸡的事,被笑得有些说不下去了。向宇朝众人训斥了几句,鼓励他继续:“说说爱好、特长,为什么当兵之类的吧。”

  周围终于静了下来。周童停顿片刻又接着说:“我在大学学物理,平时喜欢看书,打乒乓球,其他就没什么了。”

  “为什么当兵......”说到这里周童有些犹豫,并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角落里的奚杨,见他低头沉思,一副完全没有在听的样子,便整理好思路开口道:“我的爸爸、哥哥都是消防员,我也想像他们一样,为他们热爱的事业做点贡献。”

  堵威在一旁嘴快道:“了不起!他们都在哪儿?”

  周童感受到闻阅向他投来了目光,似乎是在告诉他:“不想说就不说,或者撒个谎,没关系的。”

  多好的朋友。周童心里一暖,鼓起勇气对众人说:“他们都已经牺牲了。”

  刹那间,整个食堂里鸦雀无声,静得只剩心跳。与此同时,奚杨突然起身,对同样吃惊的向队耳语了几句,之后就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牺牲。一个仿佛昭示了所有人归路的词语。从踏进这道门,穿上那身密不透风的防火服起,就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大火烙印在了每个人的身上,留下一道无形的疤痕,看不见,却时时作痛,又无药可医。

  气氛陷入冰点,对这里的每个人来说,无论是否经历过,都能深切体会那种切肤之痛,任何安慰的言语都苍白无力。

  闻阅赶紧开口,将大家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呃,到我吧。我叫闻阅,新闻的闻,阅读的阅,我爸希望我博学多闻,阅览天下,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巨蟹座,还没谈过恋爱,王者打gank位。特长是弹古筝,家里做一点小生意。如果有人想买船可以找我......”

  最后一句话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一阵稀稀拉拉的笑声过后,食堂终于恢复了最初的热闹。

  ...

  简单的欢迎仪式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落下帷幕。晚上没有疯狂的体能训练,但还是有不少人很自觉地绕着训练塔跑步。周童和闻阅回宿舍取行李,顺便跟干预小组的其余队员相互寒暄了一阵,约好过几天一起打场乒乓球。

  闻阅的宿舍在三楼。分别前周童惴惴不安地问他:“小阅阅,之前......也没问过你愿不愿意干消防,姚叔叔他......”

  闻阅瞬间猜到了周童的意思,对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我没问题的,放心吧。干别的也一样有风险,在这儿不还有你罩着我么。”

  周童先是稍稍松了口气,又坚定道:“嗯。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送走闻阅,周童背包上了四楼,找到走廊尽头的军官宿舍轻轻敲了敲门。

  “没锁,进。”向宇在里头应道。

  军官宿舍跟其他宿舍没有区别,但因住的人少而显得空间很大,有独立的洗手间和一个小小的露台,除了衣柜和储物柜之外还有一个塞满了书的书架。

  窗前一张宽大的书桌将高低床和单人床分隔两侧。桌上堆满了保温杯、充电器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几个不同型号的保险钩。向宇盘腿坐在下铺,身上那件白色的背心洗得松松垮垮,让他乍看上去像个老头。见来的是周童,他便指着储物柜说:“最下面一格是空的,你先用,把个人贵重物品锁好。”

  周童谢过他便蹲在地上整理起来。他哪有什么贵重物品,除了手机就是书。还有那封信,被他夹在了《时间简史》里。

  “洗手间没有热水器,要洗澡也是去一楼的公共澡堂。”向宇又拍拍头顶的床沿:“今晚先睡奚队的床吧,明天我叫老何再挪一张过来。”

  周童“嗯”了一声,偷偷环视四周,见对面单人床的床脚扔着一幅蓝色的拳击手套,便猜到那张床应该是涂科的。

  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码在床头,所有的床单被罩都一样,清一色的军绿,没什么新奇。周童快速收拾好东西,带着刚领到的毛巾下楼去洗澡。回来时向宇已经躺下了,他便顺手熄了灯,用手机打着光,踩着梯子爬上了床。

  窗外不知道有什么红色的光在缓慢地闪烁,屋里时亮时暗。周童突然想起奚杨还没回来,便试探着问道:“向队,教导员呢?”

  “他有事,今晚不回来。”下铺传来向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似乎就快要睡着了。

  屋里开了空调。被窝里的温度和那个人一样冰冰冷冷,但没过多久就被周童焐热了。新环境还有些陌生,他舒展身体,裹着被子翻了个身,面对着墙胡思乱想。

  红光照进来的时候能看到墙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凹陷。周童不自觉地用手抠了抠,抠下一点墙皮,凹陷的面积顿时变大了一些。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却不知为何格外忧伤。仔细想想才惊觉世间路只剩自己踽踽独行。走到今天,走到了这里,不知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一路下来已经跟许多的人告别、走散,如今又有了新的相遇,新的开始。人生仿佛一个圆圈,不断在向起点靠近,如果将来到了尽头,但愿没有轮回,化成粒子消散在茫茫宇宙中就很好。

  

  

第7章

  北方早晚温差大,微凉的海风吹动浪潮,形成持续而绵长的白噪音,盖过了码头上夜间作业偶尔发出的一两下机械碰撞。

  海面如同泼了浓墨一般漆黑。停泊在岸边的几艘消防艇随着海浪此起彼伏,火红的色彩与背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辆熄了火的勤务车停在高处,车窗下摇,车里人目光比海还要深沉几分,遥望被乌云遮去半边的月亮,捕捉海平面尽头一颗忽明忽暗的光点。

  那是灯塔发出的亮光,终年累月不休,为航行的船只指引方向。

  如血液如火焰般的红,总是预示着危机与险情,在直观上给予人们警告。人生本是灰白,家庭、事业、友情、爱情......无一不为之增添了数种色彩。但对于干消防的人来说,红色几乎占据了生命的全部,带来的只有恐惧和伤痛,久而久之,会忘记它还有另一层面目,比如热情、比如喜悦。

  靠海而居,膝盖的旧伤发作地越来越频繁,时常难以安眠。痛感让他偶尔记起曾经属于自己的那片红,是台上的一束灯光,是舞动的绸带,是面颊上的一抹绯色,是掌声的热烈,也是无比的骄傲和荣誉。

  还有心上那一簇早已式微的火苗。

  身心如同被海水浸透,习惯了蚀骨的冰冷,即使靠近熊熊大火也无法回暖。然而某一天,一个人的出现仿佛带回了一丝熟悉的温度,只有一丝,却也灼人,他不敢靠得太近。

  夜晚与大海抚平了心绪,直到狂躁的警铃声响起,将所有平静打破。

  ...

  这是周童人生当中第一次被真实的警铃声惊醒。接警中心的语音广播伴随着刺耳的鸣响回荡在整个营区上空,警灯瞬间将黑夜划破,所有人的心跳频率和肾上腺素猛然飙升,犹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向集合地点。

  进入炎热的夏季,特勤便时常处于备战状态,周童和所有人一样是穿着上衣和长裤入睡的。警铃比新兵连里的集合号更有紧迫感,他从上铺一跃而下,却发现房门大开,下铺空空如也,向副队长早已冲出门去。

  二楼以下即是车库。但夜间出警时人不清醒,容易发生事故,因此近几年已经不再提倡使用直通滑杆。周童跟随其他队员快而有序地奔至一楼,找到了张思琦,在他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穿起了灭火防护服。

  眨眼不过40秒的功夫,两个灭火中队、一个救援中队在向宇的指挥下纷纷登上了消防车和运兵车。武炜钻进云梯车的乘员室,后面周童立刻跟上,不料一只脚才刚踩稳,身体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猛地一拉,瞬间从梯架上跌了下来。

  云梯车拉响警报,下一秒就紧随前车开出了车库。还处在受惊状态、不明所以的周童连拖拽他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就被塞进了勤务车的后座。等车开出营区,借着路灯的照明定睛一看,前排赫然坐着两个人,两个不知是何时、从何处赶回来的,身穿战斗服的人。

  对讲机“滋啦”声不断,奚杨一边开车一边向坐在副驾驶的涂科陈述警情。根据中心提供的消息,失火地点是位于城南的一间服装批发商城,背后即是成衣加工厂,西邻环城公路,南侧有一座正在建造施工中的写字楼。

  火情发生在二十分钟前,现场已有辖区和邻近共三个消防中队在执行扑救,但由于临时摊位和施工搭建占用了周边通道,消防车无法近距离操作,灭火效果达不到预期,加上建筑老化,大量服装、针织品、化纤品等易燃物导致火势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上及一旁蔓延,急需增援。

  涂科面无表情地听完,非常不满道:“奚队,你是不是该去给接警中心解释一下‘直属’这两个字的意思?市特勤不能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