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渔俏
楚沉揣在兜里的手发起抖来,一股森寒的冷意从脚下往上升,刺入皮肤,让他遍体生寒,差点没站稳。
王医生的办公室不算大,一眼就能参观完全部格局,此时两人谁也没有开口,房间静默得出奇。
打破沉默的是楚沉的手机闹钟,已经两点半了,若是没有街道办的那通电话,他这会儿就该起床回教室了。
简短的闹铃很快结束,楚沉冷静下来,沉吟片刻,说:“好,我同意做手术。”
楚沉两岁就跟在林若萍身边,期间被人领走两次,初二那年回去后就再也没离开过。楚沉跟谁都不大亲,却愿意跟着她,两人不至于多亲近,这么多年也与亲人无异。
如果让楚沉来定义他和林若萍的关系,他可能说不出来,但他会愿意花一些时间去回想两人过去相处的日子,其实说不上有多美好,却总给他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好好好,你这边同意,那我等下就安排下去。”王医生推了推垮到鼻头的眼镜框,说话的语调像是松了口气。
楚沉想了想,还是问道:“那……手术多久能做?嗯……费用大概是多少?”
“最迟下周五就能做,她的情况不能再拖了。至于手术费,我可能暂时无法答复你。”王医生是知晓林若萍的家庭背景的,也能猜到楚沉如今的窘境,可这手术要是不做,林若萍能不能活过今年都说不准,所以他仍是咬牙狠心道:“肺部手术的费用一般二三十万不等,当然,术后可能产生的并发症和身体调理也需要钱。”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镜片后的双眼观察了几秒面前人的反应后才继续说,“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做这个手术,至于钱的事情……”
“我明白了。”楚沉接过话头,缓了他的踌躇,“钱的问题我会想办法。”
出了办公室的门,楚沉没有立即上楼,满是消毒水味的空气令人窒息,他疲惫地抹了抹脸,一路走到了走廊尽头。
五楼能看到的风景有限,他可能选择的方向不对,视野全被对面的另一幢更高的大楼挡得严严实实。但他并没有失望的感觉,也或许他的心思本就不在风景上。
盯着某处不知看了多久,他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林若萍帮过的孩子很多,出息的也有,逢年过节也会互相走动,动手术事关生命,他有必要告知他们。
不过他的耐心就那么点,翻到电话薄里同样寡言的人打过去,对面很快接通。
“赵哥。”他叫道。
听到他的声音,赵哥很是惊讶,“小沉?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啊?”
“林姨病了,在人民医院。”他压着嗓子说,“医生说是晚期,必须动手术。”
“人民医院?”赵哥一听果然慌了,“行,你先照顾着,我一会儿就过来。”
“嗯。”楚沉扫了眼屏幕,把状况简明扼要地说完,最后让对方通知其他人。
电话挂断,耳边恢复安静。
倏地,他瞥见角落斜着一缕阳光,大概是从两幢大楼间的缝隙钻进来的。他盯着那缕金色看了许久,按捺不住伸出手背试探着切断那束光芒。
很快,他的手背生出淡淡的、熟悉的灼痛感,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自虐,但在疼痛出现那一刻,他心里竟有一瞬的爽意,浮光掠影般的一下,倏忽而过。
他随即收手,静静等待着那阵痛感过去,同时脑子开始回想一些事情。
楚沉生来性情淡然,不了解的人总说他装,熟悉他的都知道不是,他就是这样。不知是不是身世坎坷父母早亡的缘故,他从小就不愿与人接触。
起先他对林若萍并不好,他脾气暴躁,又敏感叛逆,而且当时年纪小,根本控制不住言行,他总是对林若萍说一些类似于“我不需要你”、“你滚开不要你管”这种孩子气的话,没少惹人偷偷抹泪。
后来长大一点,他的肤质开始出问题,记得过敏最严重那两年,时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皮肤太过脆弱,七八月份的时候,连混浊的空气都能在他身上留下大块显眼的红色,痒还疼,他痛得夜不能寐,林若萍同样担忧得睡不好。
林若萍是个善良到有些傻的女人,对待陌生人总是客套礼貌,而像他这种待在福利院没爹没妈的孤儿,她更是视如己出般的关怀疼爱,于是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对方不知在半夜背他跑过多少次医院。
自那以后,楚沉对她的态度就软化许多。他还是会给自己留下足够大的安全空间,却会主动缩短林若萍亲近他的距离。对方那些唠叨到耳朵疼的叮嘱,他会嗯一声回应,对方费尽心思做的吃食,他会一声不吭全部吃完。
就这样,两个人找到了最合适的相处模式,他不再封闭自己,林若萍也不再盲目地关心过度。
像楚沉这样的人,真正敞开心扉接受一个人并不容易,算起来,某个脾气暴躁还傲慢的家伙倒是他接受得最快,也是唯一动感情的人了。
彼时某个暴躁又傲慢的家伙心里很焦急。林若萍几分钟前就醒了,睁眼就开始咳嗽,庄严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她扯着卷纸,一边心惊胆战地瞟着垃圾桶里被鲜红浸透的纸巾。
楚沉就在这时推开门,看清屋里的情况后,他赶紧奔过来,一手按呼叫铃一手轻拍林若萍的后背。
护士很快赶到,等林若萍短暂安定下来,庄严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艹,差点没把我吓死。”说到这里他又拐了拐楚沉的胳膊,“医生怎么说?”
楚沉没瞒他,“要做手术。”
“做手术?”庄严惊诧询问,“什么情况啊,很严重吗?”
楚沉看着他,“肺有问题,医生说不能拖了。”
“手术啊,那得花多少钱啊?” 庄严低声喃喃。他走过去,轻轻牵起楚沉的手,单人病房环境幽静,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庄严看了眼病床上重新陷入沉睡的林若萍,又看了眼身旁神色黯淡的楚沉,片刻后,他解开手机锁屏挪到窗边,点开他老爹的聊天页面,手指翻飞。
【一个笨蛋】:爸爸[靓仔撒娇]
【老庄】:又揍老师了?
啧,听听这是什么话!庄严暗暗咬牙,回复却无比乖巧。
【一个笨蛋】:没有啦,我最近上课特别认真。[脸红]
【老庄】:[呕吐][呕吐] 说人话。
【一个笨蛋】:我想预支点生活费。
【老庄】:多少。
【一个笨蛋】:应该……五十万?
下一秒庄显睿的语音就发过来了。
【老庄】:“你真没打老师?该不是把人打残了吧?”
【一个笨蛋】:我在你心里就这形象?
【老庄】:别说废话,你在我这里有形象吗?
他东拉西扯一堆,庄显睿半分没有松口的意思,正绞尽脑汁想话术,一旁的楚沉先发话了,“你先回去上课。”
“啊?”庄严怔愣地眨眨眼,反应过来立刻拒绝,“我不去,周帝泽已经给咱俩请假了。”
“听话。”楚沉主动去拉他的手,大拇指指腹轻轻揉捏着柔软的掌心。
他的示好庄严一向受用,态度一下就有点软下来,“你一个人能行吗?我还是想留下来陪你。”
“等会儿有人会过来帮忙照顾的,放心。”楚沉解释说,“我也待不久。”
“嗯?那我等你一起回学校?”庄严道。
楚沉摇头,“不用,我今天不回去,孩子们四点放学,我去接他们。”
庄严依依不舍地离开,楚沉目送他乘上电梯,回到病房时手机“嗡”地一声响,他解开锁一看,备注为“庄总”的聊天框忽然蹦出一条新消息。
而另一边刚到一楼大厅的庄严终于收到了老庄的最新回复。
【老庄】:要钱可以,下周我去给你办转学。
第99章
庄严当即变了脸色,一个视频打过去,老庄拒接了。
【一个笨蛋】:?
【老庄】:开会。
【一个笨蛋】:为什么突然转学?
【老庄】:让你瞎玩儿两年也够了吧?多大了?真以为什么事都能由着你那性子来?回来准备准备,下半年出国。
【一个笨蛋】:我不回去!
庄严“啧啧”地咬着下嘴唇,心下开始焦虑起来。
【一个笨蛋】:我不想去国外。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每次考试分数都在增,我会自己考学校。
【老庄】:自己考?就你那点分,能考什么好学校?到时候捧着不知道哪个旮旯的通知去报道,说出去不嫌丢人?
【一个笨蛋】:分数再低也是我努力过的结果,就算考上的是专科,那也是我自己考的!自己考的,就不丢人!
【老庄】:你不丢人我丢!别说了,这事没商量。
【一个笨蛋】:我就不,说不回去就绝不回去!
【一个笨蛋】:还有,钱我也不要了!
这老庄是不是抽风了?还是项目搞黄了拿他出气呢?不过不管怎样,他是绝对不会转学的。以前或许还无所谓,现在有了楚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回去!
庄严愤愤地锁了屏,心底盘算着家里那些电玩、鞋子之类的东西值多少钱。
算着算着,又不由得开始担忧起还在医院的楚沉来,也不知道那些帮忙的人来了没有。
……
赵哥他们来得很快,这间病房不大,四五个高大男人站一起就显得特别拥挤,楚沉跟他们简单说了林若萍的情况,众人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最终倒是都同意了做这个手术。
“那这手术具体哪天做?我们厂这几天货单爆满,我得提前把时间留出来。”赵哥说。
赵哥是个大咧咧的壮汉,一身蛮力,人长得也喜庆,听他这一问,其他人也连忙关心地问。
“医生说最迟下周五。” 楚沉说。
“行,那我把下周的工作都推了。”站赵哥旁边的高瘦男人说,“小沉呐,你先在这儿照顾一下,我们去医生那儿看看,问点更详细的情况。”
赵哥一拍脑袋,“也对,林姨到现在都没醒,别是出了什么岔子,走走走,赶紧找医生去。”
于是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来,没待两分钟又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福利院出来的人比常人更重情义,毕竟也是同过甘共过苦的感情。这几个人都是林若萍带大的,差不多从小一块玩到大,即便现在出了社会,关系照样铁。
当中最大的比楚沉大了近八岁,最小的也大学毕业两三年了。他们属于小时候顽劣,没人愿意领养那种,所以和林若萍很亲,如今出去了也时常打电话回来关心她。
第二瓶药水滴完,楚沉熟练地换上第三瓶,林若萍睡得很沉,不过看得出来睡得并不好,眉头皱得很紧。
楚沉顺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将空了的盐水瓶搁在桌上,桌边的手机闪了一下。
【一个笨蛋】:我到学校了,林姨醒了吗?
【一个傻瓜】:没有。
【一个笨蛋】:那个……林姨是要做手术吧?手术费你打算怎么办?
【一个傻瓜】:有办法,别担心这个。
楚沉的消息刚发出去,庄严就回了语音过来,语句听起来有点语无伦次。
【一个笨蛋】:“我没担心,真的!我相信你肯定有办法!就是吧,我这里有一些钱,不多,可能不太够……呃,你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啊,林姨平时也挺照顾我的,哈哈……”
语音末尾以尬笑结束,楚沉听完没有回复,他退出聊天框,指尖在屏幕上划拉两下,点开了另一个聊天页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