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门 第63章

作者:有更新 标签: 近代现代

  “录好了吗树老师,你告诉那个小孩儿,他那张脸适合这样演。”

  起床的铃声没有了,倒是白给连酌搭了一条渊源。这在柏潜最后出事后,我一度后悔不迭。

  到了真正的迟暮之年,我眼底映着侧躺在落叶下的柏潜,听着连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终于肯相信原来世间的天意是真的不可违。

  但那时候老眼昏花的我,已经不后悔了。

  我和柏潜一生,接演过的主角无一是悲剧收尾,唯一最靠近圆满的还是《大帅你来》。

  而《大帅你来》是连酌二十二岁的成名作,他自北平的小巷里打马而来,踩在戛纳电影节的红毯上,抱着小金叶子泪眼婆娑地说他有一个想感谢的人,但不能说出口。

  第86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何以解我相思苦。

  我因柏潜这场戏几乎丢了魂,怎么可能还想得起来录屏,他太低估自己的魅力了。

  柏潜却还在等我的回答,我勉力对着屏幕摇头。

  见我摇头,他登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笑了笑:“谢谢树老师的肯定!”

  说完,柏潜从行李包上下来,拍了拍防水防风冲锋衣裤,走近头把他整张脸刚好够放大到屏幕里。

  南极的温差必定熬得太辛苦,竟然在他脸上留下了肆虐的痕迹。我看着那道结痂的伤口,以及干裂的嘴唇,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

  “不化妆就连护肤都省了吗?”

  往日和柏潜的聊天中,我对《不求东西南北天下雪》剧组情况也有所了解。这是一部彻头彻尾的以探险为主题的记录片,别看它片名这么文艺,实际上拍摄条件艰苦到让人想不到“风花雪月”四个字。主创人员也并未全部跟组,化妆师直接就没请,剪辑师、打光师这些做后期工作的日常与前线相隔几十公里,驻扎在信号较好的帐篷里。

  柏潜经我一提,兀然想起丢失的偶像包袱,对着镜头摸了摸脸,又伸舌头舔了舔唇,指头插进发缝里。

  我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镜头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

  “噗嗤。”柏潜在颠倒的镜头里银牙毕露,嘲笑我的狼狈,“原来……树老师真的没有表现的正经啊?”

  脸上的潮红因为他说的话愈加滚烫起来,惊慌失措下我拿了个枕头把自己整张脸埋进去,充耳不闻柏潜在对面发浪似的叫魂。

  不知过了多久,柏潜或许是没兴致玩闹了,手机里静悄的,我甚至能听闻柏潜身边风经过的声音。

  我试探地抬起头,然后就被广袤无垠的雪原震撼到。连绵不断的雪脉,看不到尽头的冰面,风吹过时落下的雪花也随之流连忘返。

  正当我为眼前的美景吸引,柏潜翻转过镜头,他全身都做了防护措施,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也戴上了护目镜。他朝我挥了挥手套,声音带笑:“树老师,我带你来看看。”

  周身的气氛隔着万里也没躲过被感染。我淡笑不语,看柏潜把镜头调下,露出脚下的滑板。突然一阵惊呼,镜头传来风驰电掣的感觉,眼前的景象转换得飞快,自雪脉而下,滑至一半时我听到柏潜压抑不住的喘息,悠然又红了脸。

  惊险的一阵回音,摔出一堆雪,柏潜躺在雪地里拉开脸上的防护罩,哈着热气下的面容笑容肆意,嘴上还不饶人:“树老师,你真可爱!”

  镜头又开始摇晃了,我平生第一次被人调戏,就毫无还手之力。每一次还都是被同一个人。

  我带着求饶地口吻对柏潜说:“你饶过我吧。每天想你已经很难熬了,别再撩我。”

  闻言他毫不停顿反问道:“撩你会怎么样呢?”

  这话像今日雪山飞过的雪花一般,在我心上轻轻一碰,然后消失不见。

  我双手捂住大红脸,在手掌下闷闷地回答他:“不怎么样,你尽兴了就行。”

  “你才是别撩我。”我在找缝钻进去的空挡听到柏潜轻轻的喘息,每一声都让我动情,“我抱不到你。”

  听起来他是又委屈又无奈。

  我被他这一记直球打懵了,慌慌忙忙地转移话题,问他:“你刚才即兴表演的那段,能再和我讲讲吗?”

  柏潜收住了嘴角,从雪地起身,衣服上黏满了细雪。我虽然知道他身上穿的这些衣服都是专门的防护服,防风防水非常保暖,但还是忍不住心疼。以前听他说心疼,亲眼见了更心疼。

  “少往雪里栽,也一大把年纪了。”我眼睛一酸。

  柏潜笑笑,一如往常没接我这些叮嘱,只是应付道:“没事。”

  然后在我的视线下老实拉好防护面罩,戴上护目镜往回走,他说:“树老师,前面一段信号不好,我就长话短说了。那个小孩儿是棵好苗子,能力不错,但缺少自己的东西,所以他没办法让别人看到属于他自己的那面。浅显点来说,就是还不会做表情管理。”

  “对着镜头收放自如是从影的第一课,也是最基本的,大荧屏怼脸过来,是没有时间去调整错误的面部表情的。他模仿别人越精,劣根性问题也越能凸显。他是主演,不是替身。”

  “他是主演,不是替身。”我把这句振聋发聩的话转述给连酌的时候,那孩子被打击地差点当场哭出来。

  他扯着我的衣袖问我有什么速成的方法,离进组不到一个月时间了。

  我很欣慰,连酌没有望而却步,选择了迎难而上。

  我回洛杉矶前和云拂商议的结果是停掉连酌目前所有的通告,带他回中国住到开机前。

  连酌是中国血统,但出生在美国,美籍在案长久接受的都是美利坚教育,他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虽有了解,却还不足以把《大帅你来》的民国背景吃透。

  我的原话是:“如果一个月之后,你还在原地踏步,就不用去开机了。”那个时候,我刚喝完连酌敬的半盏茶,也没同意让他由“哥哥”改口成“老师”。

  因为我自知我对他的教授有限,最适合做他老师的人其实是柏潜。

  说来他们的师徒情分应该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只不过正式的师徒礼来得迟些。

  连酌未来的发展告一段落,我又重复上了洛杉矶的生活节奏。

  值得分享的是,我画完的分镜初稿在学校拿了个优。

  说来这份手稿是没什么值得探讨的艺术性的,它最大的艺术性就是主人公的一颦一笑。低眉时婉转,远眺时从容。抬头浅笑,步步生花。

  其实不是。

  这些形容都不够贴柏潜。

  我导师Chenny给我评优时只说了一句话:“你很爱他。”

  我没有否认,只做出洗耳恭听状。但这之于我的性子,已经是默认了。

  Chenny生于法国,浪漫是刻进基因的。他尊重我的隐私,没有多问,也没对我喜欢同性表现出更多的好奇。钢笔轻轻碰了碰画里阳台上的烟盒,笔尖收尾两端紧密的和男人的背影衔接在一个水平上,他问我:“那天的阳光是不是只照到了一半他身上。”

  问话技巧很浪漫,Chenny的法语发音也很浪漫。

  我对于他细致入微的观察很是惊奇,“您如何得知?”

  “他看起来在伤心。”

  一句话就牵引回了我在柏潜家过年的那几天。

  伤心是有不少吧,记得清和记不清的。但是柏潜当时为什么伤心呢?我想不起来。

  Chenny又在一旁解惑:“你画他的时候,也是知道他在伤心的。”

  “Shu,一个演员在你的镜头下表现出越多细节,越证明你偏爱他。”

  “你不记得了吗?那天的阳光不太烈,你们闹了点不愉快,掉在地上的烟盒也被踩了一脚。”

  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我盯着画中瘪了一缺的烟盒自言自语。

  当时我和柏潜的关系并不明朗,还相当暧昧……

  原本我一天之中有无数个碎片去回想这个烟盒背后的故事,我想我纠结到死也能在不问柏潜的情况下弄清楚柏潜那天为什么伤心。

  但Chenny找了个由头就带我去了一个寻声无际、鸟不拉屎的荒野山沟找灵感。

  临行前我行李都来不及准备就被拽上了皮卡车,一路上我都在蹭信号塔给柏潜报备行踪。

  微信刚发出去,Chenny就让我交了手机,关机保存在密封袋里,神神叨叨地给我当情感顾问:“你该给你们两个一个喘息的机会。”

  我还记挂着柏潜的回音,没什么聊天的兴致,随口来了句:“我们喘息很久了,十一年够长了。”

  “这算什么长久,你们还有一百年。”

  我的情绪一时被这句夸张的祝福吊起,脸上的愁云无声地落在身后疾驰而过的车尾气里。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分镜中重在描摹神态,人物的肖像只是大概有些轮廓虚影,神态对了,故事就有了。

  所以到现在八卦的人也并不知道我画的人就是他时常做案例分析的那位名人。

  我承认了我的男朋友,但没完全承认。我的爱人,最最最爱的人,柏潜。

  我仰头看低垂的树梢擦过视线,心中的万语千言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是我爱过最好的人。”

  我和Chenny在破落的山林里呆了两个多月。除了食物补给,昼夜更替,几乎没有时间概念。

  情绪起伏宛如一条开口向上的抛物线,焦躁,低落,烦闷。时间脱离原有的认知后,白天黑夜开始没有明确的交界线,我倚靠回顾和柏潜经历过的故事聊以慰藉。有些记忆线是对的,有些是错的,但随着梦境拉扯的时间越长,我越是分不清哪些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有天早晨我从竹榻上醒来,大汗淋漓,光着脚跑到Chenny房间摇醒他,我如梦魇附身般鬼叫:“我要出去,我要疯了,我不能忘记他!”

  Cheney挣开我的手,起身到竹篓里抱出一摞画纸,摔到我脚边,散落一地的白纸上用钢笔绘就的画面层层叠叠,我蹲到旁边一张接着一张翻,每一页都是不同场景下的柏潜。

  “这哪里是忘记了。”我听到脑袋上方的声音说,“这是想出病来了。”

  原来我已经画了那么多柏潜了。无论是醒来还是梦里,笔下或是心里,距离多远多久没见都被这个人占据得没有一丝缝隙。一举一动都鲜活地留在我心里。

  Chenny自我手中取出一页,放在我左腿跪着的位置,零碎的画面瞬间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那是由我第一次在剧组见到柏潜开头的故事。

  Chenny把密封袋里的手机还给我,说:“Shu,我们可以离开这了。”

  我茫然地同他对视,眼底的酸痛模糊了这位启蒙老师的样貌,只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非常有亲和力。

  那是第一份,我作为镜头之外的人,成功以镜中人的口吻来阐述一个逻辑线分明的故事。

  一个依托了我全部情感的故事。

  许多年后连酌替我出席了Chenny的葬礼,回来后告诉我,Chenny说:“独具匠心的大师,我这一生只遇到一个。我曾有幸教过他一段时间,这事我吹了半辈子牛逼,我在天堂也会求上帝庇佑他早日放下心中阴霾。”

  第87章 -记号。

  皮卡车开至有信号的地方,柏潜的微信消息争先恐后弹出来。

  【柏潜(2032年4月20日下午7:16):好。一切顺利。】

  【柏潜(2032年4月21日上午4:37):刚下夜戏,树老师你到了吗?】

  【柏潜(2032年4月21日下午2:10):树老师你和我一样信号不好吗?】

  【柏潜(2032年4月21日下午3:42):我向加州的一些同学打听过了,Chenny出门找灵感时会关掉通讯设备,同行的学生也不准用。】

  【柏潜(2032年4月22日下午7:58):想了一天,还是决定每天给你发一些消息,即使你闭关没办法回复,出关后看到后会开心吧。有一个人每天都在想你。】

  【柏潜(2032年4月23日下午10:49):剧组换了个新场地,信号更差了,我在雪疙瘩里测了两个小时,终于发出一条消息了。有点满足。今天不是很想你,因为指南针忙坏了,没有空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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