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暮楚
在俞获家待到蹭了午饭才走,没别的,俞获做饭好吃,而陈谴独居几年,手艺也就自己能接受,拿得出手的来来去去就那么几道菜。
午后气温宜人,陈谴散步回去,顺路领了个锁匠上门换锁。
新锁配备了三把钥匙,陈谴系一把在随身的钥匙串上,一把扔抽屉当备用,剩下的那把——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骚动,几番错落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声线陌生的对话:“这楼梯陡峭又狭窄,忒不好走。”
“搬你的吧,别叨叨。”
“你搁前面倒是走快点。”
“那不行,磕了碰了成倒贴钱了,小兄弟说里面这物件儿可贵重,是吧小兄弟?”
隔壁空屋子有人搬进来了?
没等陈谴猜测,有人嗯了声,紧接着身后新换的门锁发出细微响动。
陈谴从那短促的应声中辨认出徐诀的声音,他诧异开门,没看见脸,先瞧见两个摞高的大纸箱,徐诀把它们抱进来弯身搁地上,直起身甩甩酸麻的手臂。
身后情境也是如此,两个穿工装的健壮男子相继进门放下几只箱子,徐诀掏出手机扫码结账,待两人一走,徐诀一屁股坐脚边的箱子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屋子本就不大,七八个纸箱这么胡乱一放更是让人寸步难行,陈谴问:“都什么贵重物件儿啊,不怕坐塌了?”
“没什么,你上次不是让我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取回来吗,我就趁有空回了趟家。”徐诀拍拍纸箱,“全搬过来了,不用担心被我弟糟蹋了。”
陈谴挪了下纸箱想归拢到一处,还挺重:“你今天不还上着课么,怎么有空跑回家?”
“我今早到画室才知道老师外出交流了,七点多的时候群里有通知过,我没留意。”徐诀歇够了,动身把箱子逐一往书房搬,“正好我妈他们每周六都搞家庭日,那会儿估计跑郊外野餐了,家里半个人影都没有,省得我搬个东西还要跟她吵一架。”
谈及“他们”的时候,陈谴注意到对方的表情实在云淡风轻,仿佛对家庭二字观念极弱。
徐诀搬一半,在室内觉出热,脱下外套跑去挂到玄关的衣帽架上,犹如已成习惯。
本来为蒋林声准备的衣帽架,短短半拉月反而挂满另一个人的物品,徐诀的校服、休闲外套、棒球帽,一件叠着一件,甚至连一进门就摘下来的手表、地摊上淘来的小玩偶挂件、在外不离身的钥匙串,也全部占满小挂钩。
衣帽架最大化地发挥着它的作用,已然不是当初只缠一条领带强加修饰的模样。
陈谴再次把目光垂落到挤在书房门口的纸箱上:“这么多东西,书房够放吗,以后还会不会添置更多?”
言下之意,他想问徐诀要放多久,会住多久,哪天会人去楼空。
现下屋内拥挤,牙具拖鞋水杯皆是双份,冰箱门翘角的便利贴,角落徐诀用来练臂力的哑铃,桌面没吃完的膨化零食,只是看着,就让人尝到了生活的甜头,陈谴想象不到这一切突然消失的情景。
结果徐诀对待他抛出的问题,就像做英语阅读一样不灵光:“应该够放,把纸箱拆了没那么占地儿。”
陈谴好奇,那天雨打窗檐,徐诀在他的哄慰下说了很多,他问:“是舍不得让你弟碰的模型?”
“还有奖杯。”徐诀拿剪刀割开封带。
有了喜欢的人,就忍不住屁颠颠把自己好的方面都展示给对方看,想从对方眼里看到欣赏和赞许,好给暗恋的小巷点一盏灯。
徐诀把奖杯捧出来,金的银的,一座又一座,然后是奖牌,勾花边的、镂空的。
“这是我初中参加化学竞赛得的二等奖,为什么是二等,因为解最后一题时笔没水了,够呛。”
先苦后甜般,徐诀又捧起个金的:“这是去年物理竞赛拿的一等,老师予以厚望是一回事,最主要前两天丁学舟在学校挨批了,我高兴。”
再下一座:“这是国内设计大赛赢来的,虽然是个铜,但阅历放在那,以后争取披金戴银冲出国际。”
两人守着一方角落,陈谴认真听着徐诀一一介绍,仿佛也被对方眼中的光彩感染了情绪。
“还有这个,”徐诀最后拈起一枚,“手。”
陈谴问:“什么手?”
徐诀二话不说扯过他的手,把奖牌放入他手里:“这是我小学参加区奥数竞赛拿到的,没什么分量,但它是我头一回凭自己的努力获得的奖。”
“从那时候起,我就下定决心,想要的东西都必须得搞到手,落入别人手里我不放心。”徐诀注视着陈谴,“就……送给你,感谢你这段时间收留我包容我吧。”
初见时,陈谴送他一杯咖啡,上面的广告词他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包容和理解的确是最温柔的信笺。
陈谴不自觉收拢手掌,把奖牌攥得更紧。
而有什么如流沙从指缝间泻落,他好像不在乎了。
他笑了笑,说:“手。”
这次轮到徐诀愣住:“什么?”
陈谴伸出另一只手拉扯他,用焐热的新钥匙在他手心轻轻划拉一道,再放进去:“回礼。”
第25章 先尝一口
有过一次凌晨五点多钟被人从床上扯起来的经历,陈谴的生物钟似乎在那个节点处发生了变化。
平常赖床到十一点是自陈青蓉入狱后他逼迫自己养成的习惯,而今一朝拨回原点,他睁着眼陷在床褥间发懵,混沌的脑子分析不出这是好事坏事。
卧室门外的脚步声放得很轻,往日蒙头大睡听不见,这会儿正清醒,门墙都不隔音,他听到外面的来回走动,浴室那边刻意放缓的水流声,牙刷碰上漱口杯发出的嘚哒声响,反复几遍消停,徐诀洗漱完毕。
客厅的门打开又阖上,屋里安静了一时半刻,没过一会,钥匙旋动锁孔,应该是人买完早餐回来了。
陈谴起身叠被,房内光线无几,他没开灯,站穿衣镜前挽好睡袍被蹭松的结。
开门出去碰巧看见徐诀正伏茶几上写便利贴,对方似是没料到他突然出现,笔尖一抖写错了字:“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陈谴不答反问:“在写什么?”
徐诀在约法第三章,这种东西写好了往那一粘等别人发现,与当场被别人撞见,是完全不同的性质。他遮掩着,故作神秘地,学陈谴文不对题:“早餐在锅里,今天是小米南瓜粥和烙饼。”
陈谴无意窥探纸上内容,立在电视柜旁折腾窄口瓶中的假花:“明天开始不用给我买早餐了。”
徐诀快要写不好字了,倏然抬眸看向对方,以为陈谴嫌弃他不交房租,东西刚搬过来没两天就要赶他走:“是因为……”
“长年路这一带早餐摊很多,我带你去尝尝别的,省得你天天多跑一趟。”陈谴用指腹揉去绷绢花瓣上的薄薄一层灰,“顺便监督你背单词。”
原来是忧虑一场,徐诀放下心,时间还早,他攥着笔杆洋洋洒洒写满便利贴正反面,这回字多,他怕粘锅盖里晕了墨,反正陈谴已经发现,索性就把纸留在桌面。
拎上书包正要出门,徐诀被陈谴叫住,陈谴将蒙尘褪色的假花从瓶子整把抽出,扔进垃圾袋递给他:“把这个丢楼下去。”
待徐诀走了,陈谴洗漱护肤,端上早餐回沙发坐下,这才撕下浅蓝色的便利贴,撰写者下笔手劲大,使得纸张不复平滑,陈谴边摩挲边看完。
“约法第三章 (其实本该是第二章,但上次不小心临时用掉一个机会):希望房东注意夜间保暖,上班少穿不穿与季节不符的单薄衣物,如薄纱面料衬衫、不御风的交叉绑带上衣、大开领的针织衫……”
后面罗列很多,陈谴回想许久,才记得第二章 是不能和蒋林声去巴黎,只不过当时口头阐述,他后来没怎么放心上。
抓过烙饼的手沾了层油腻,陈谴去厨房洗手,经过冰箱旁顺手把便利贴摁上去。
换衣服这事儿他暂且做不到,能去麋鹿当小蜜蜂的都是面试时被筛选过的,没有哪张脸蛋会比别人逊色,竞争激烈,人人都费足心思想让自己被物色到,于是浓妆艳抹,用尽挑逗的手段,个个嘴巴抹了蜜,拧着嗓子咿咿呀呀。
陈谴心性高,做不来这些,头几次直接穿着校服去当小蜜蜂,人家不给他小费,还搓皱了他的校服,原来光是穿着也能唤醒那些客的下半身,陈谴便开始从衣服上下功夫。
虽然无法应承约法第三章,但陈谴可以通过别的办法弥补,他缩短了自己的上班时间,提早到九点半就甩手走人,回去的路上给徐诀发信息,说好好上课,不用来接我,放学了直接回家,我买了夜宵。
如此几遍,周三的时候陈谴捧着手机走出会所大门,一抬头就看到戳在台阶下等候的徐诀。
他有点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在徐诀之前,他都是一个人下班,时常是走出万灯里东门后在水果摊买几瓣柚子或三两个柑橘,边吃边披星戴月走回家,果肉催散了喉间的酒精味儿,六巷口的灯光也近了。
而徐诀的接送仿佛给了他任性的资本,潜意识觉得陪别人多喝一点也没什么,外面有那个接自己回家的人,并肩等公交或是踩影子走回去,反正有人护着。
等陈谴觉察出滋生的依赖心理时他冒了一脊背的冷汗,五年前已经滋生过一次,他没加以阻止导致藤蔓疯长,缠住心脏,连通血管,拔除时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四肢百骸都在痛。
他不想再经历一次,所以一发现苗头就及时掐断,可大概是没彻底根除,这操蛋玩意儿顺着掐断的地方又冒了芽,大冬天的也不知道哪来的顽强劲。
徐诀扣着卫衣帽子,身上的校服没了踪影,陈谴步下台阶走至他跟前,他笔记本一合,俨然记熟了明早陈谴要抽背的词组。
这两天降了温,被风一吹,陈谴的脸色冷了半分:“作业做完了么,就瞎逛。”
“早做完了,今天英语科的老师到别的学校调研,没英语作业拦路我效率比较高。”徐诀将笔记本揣口袋里,向陈谴伸出手,“给你看个好东西。”
前段时间就是这只手天天扣紧自己的手腕领自己走夜路的,这次陈谴没回应,插着兜问:“上了一百分的英语考卷?”
“不是,考卷还没发下来。”徐诀收回手,往不远处的树下一指,“看那边。”
所指之处,一辆暗红色的单车停靠在那,车前杠落了把环形锁,车后座似乎还添了个蓝白色坐垫。
走近了,陈谴才发现这哪是坐垫,分明是徐诀折叠成块状的校服!
陈谴瞥一眼车身上的英文就知晓了大致价格,这完蛋东西不是说生活拮据么:“你哪来的车?”
“周六那天顺道从家里牵过来的,一直搁楼下车库里没找着机会骑,”徐诀卸下书包挂车把上,又摘下另一边的塑料袋递给陈谴,“帮我拿一下。”
等陈谴不明所以接住,徐诀狡黠地笑了声,捏着车把跨上去:“是贤中门口买的豆腐脑,那个老爷爷每天只卖一缸,高一的学生放学早,每次都会被他们抢光。”
这种东西陈谴好多年没吃过了,以前读书时他也偶尔会买一碗,豆腐脑或糖粥,用掌心捂着温度带回家给下晚班的陈青蓉吃。
“今天怎么抢到了?”陈谴问。
“因为我偷溜了半节自习。”徐诀捏响铃铛,“你先坐上来,路上慢慢吃。”
陈谴总算反应过来徐诀的狡黠一笑是何等意思,那句“帮我拿一下”令人不设防地接住了投来的吃食,后补一句“路上慢慢吃”,似是简约明了地告诉他:这就是专门给你买的,你吃急了洒了都是你的事。
北风擦耳,陈谴用脑门儿抵住徐诀的后背,一手给塑料碗戳上吸管,没喝,屈指敲一下徐诀的背部:“你要不要先尝一口?”
“不用。”徐诀盯着前面的路况,默了半会又改口,“我骑车呢,你给我留一口吧。”
间接吻都送到嘴边了,不要都对不起这么多年来被人夸过无数次的聪明脑瓜子。
心里正乐着,徐诀没留意到前面有个减速带,碾过去时车子被颠了一下,人没吓着,吓到的是卫衣兜里的笔记本。
明明是腾个手的事,徐诀还故作慌张:“陈谴!”
陈谴正喝着豆腐脑,只尾音上扬地嗯了声。
“我笔记本要掉出来了,”徐诀说,“你帮我按住。”
陈谴一只手就能捧住塑料碗,另一只手绕到徐诀身前去,隔着层口袋按住快掉出兜的掌心笔记本。
鬼知道东门外面怎么设那么多减速带,车身又是一颠,陈谴的手顺着唯一滑了下去,不知砸中哪里,徐诀猛然倒抽一口气,车子都骑不好了:“姐……不是,哥,你别乱碰……”
怕被甩下车,陈谴赶紧抓住掌下衣物:“你别乱晃车头。”
“我他妈,我操,”徐诀不用故作慌张了,是真慌,忘了捏刹车,忘了脚撑地,全部感官集中到被陈谴抓住的衣物下,使出平日坐在竞赛考场上的定力才稳住车把,他腾出个手迅速将陈谴的手抓住塞兜里,“就这样,你别动了好不好?”
车轮扭晃出一截路,终于在滑上大路时摆直了方向。
而陈谴的手安生藏在徐诀的卫衣兜里,手背蹭着笔记本,手心隔几层布料隐约感受到徐诀的腹肌,想不通这一代的小孩儿怎么长这么结实,还是只有徐诀会这样。
想到刚才一顿闹腾,他没忍住笑出来,没声儿,嘴边呵出一团薄雾,很快便散了,不知有否混入豆腐脑的清甜。
那点缠心的忧虑也随着这团雾气消失了,一个没心计的小孩儿,哪犯得上自己诸多计较。
搁下心事,陈谴又想逗弄人:“你怎么那么容易起反应啊,高中生都这样耐不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