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明月 第68章

作者:燕赵 标签: 近代现代

“爸爸!”令仪又唤了一声,若不是抱着敬渊,他恨不得冲过去摇撼阮鹤江:“我求求你,救救敬渊,再晚就来不及了,爸爸!”

敬渊在他怀中痉挛起来,那种从肌肉骨骼里透出来的无力的扭曲,简直压也压不住。令仪惊惧地抱紧对方,竭力用自己的体温把这具逐渐冷下去的身躯罩住,他听见自己的哭声,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在哭。敬渊叹道:“没用了,别为难你的父亲。”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扶着令仪的下巴,替他抹了抹睫毛上的泪。原来眼泪刚落下的时候,竟能够这样烫。

“令仪,别恨我,也……别爱我。”敬渊的声音越来越轻:“忘记我吧,我不值得被你记住。”

为了达成夙愿,他撒的谎越来越多,真话越来越少,仇恨把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令仪是与他完全不一样的人,对方有美好的家庭,光明的前程,如今他所能给令仪的,只是一个骗子最后一点的真心,但愿令仪能够听他的话吧。

他的视线停在令仪脸上,眼中的愁绪散去了,取而代之的却是轻轻的茫然。令仪等了很久,却没能等到敬渊的下一句话,那一抹茫然永远凝固在敬渊的眼中,再也不会有别的情绪替代它了。

阮鹤江终于来到他们身边,抚了抚令仪的肩。他也没料到今日会发生如此戏剧的一幕,好半晌才开口:“燕南的事故因他而起,最后也应该由他自己了结。爸爸今天叫他来,就是为了谈这桩事。”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衣袋,里面装着敬渊伏罪的供词,是那人方才交给他的。不过他没料到敬渊会这样狠得下心,不等他动手,便抢在前面了结了自己。令仪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仍旧用力搂着敬渊,发出的声音像是从肺腑中撕扯出来的一般,已近乎于嚎啕了。阮鹤江听不得儿子哭成那样,轻轻摇撼了他几下,轻声唤道:“令仪,令仪?你明知道他骗了你,何必为他伤心呢?”

“我留不住他……”令仪终于呜咽着挤出一句话,抬起头,惨然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爸爸,我还是没有留住他。”

第一百一十九章

数个月过去,珑园久违地热闹起来,重新装点了礼堂,四处都挂上彩灯。待亲朋收到请柬才知道,原来是何凌山的生日到了。这一场生日宴办得虽不如从前温家主人过生日那样赫赫扬扬,可主办人的用心程度,却是超过以往任何一次的。不仅亲自写了请柬,就连整场宴会,他都亲自陪同在何凌山身边迎来送往,倒像比自己过生日还要快乐。

等到舞会举办到一半,已近晚上十点了,宾客们犹自热闹着,两位主人公却悄然不见踪影。远在邑陵的春桥夫妇也赶了来,春桥在燕南人生地不熟,但并不妨碍他得意洋洋地向每一个来寒暄的对象炫耀他新出生的女儿。佩玲与曼华伏在露台上,远远看见春桥拉着许叔和大谈养儿经,不由扑哧一笑。曼华道:“那时在邑陵见到他,倒还是很圆滑聪明的一位先生,怎么有了孩子这样傻!”佩玲替她理着发髻下的绢花,也笑道:“还笑别人,你也是结了婚的,等有了孩子,恐怕好不到哪里去。”曼华扶了扶鬓发,轻轻地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打算那么早要孩子,我年纪还轻呢,就把时间浪费在孩子身上,多冤枉!”

说完,她回眼打量佩玲一番,调侃对方:“还是你好,自己一个人,想清净就清净,想热闹,也不愁没有人陪。”佩玲嗤之以鼻道:“这么羡慕我,你怎么还结了婚?”曼华笑道:“结了倒也好。我家那一个,你不知他有多听我的话。”她附在佩玲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了一通,佩玲听到一半,便忍不住抬手要打她。两人嬉闹了一阵,佩玲忽然用肩头撞了撞对方,指着一边道:“嗳,你看。”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尚英刚挽着尚止从舞池里下来,被咏棠拦住了。先前有好几位年青男子来邀尚止跳舞,她总是不好意思,纷纷婉拒了,最后还是她的弟弟看不过去,拉她跳了两曲。尚止看看自己的弟弟,又看向咏棠,咏棠的脸涨得通红,说话时声音都紧张得打颤,那样子很为可怜。她有些不忍心,悄悄捅了捅弟弟的腰,示意他答应咏棠的请求,去和他谈一谈。

尚英却不为所动,甚至牢牢箍着尚止的手臂不许她回避,淡淡地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在这许多人面前,咏棠的话哪里还说得下去。他盯着尚英半晌,最终灰了心,道:“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尚止见弟弟仍是满脸微笑的,忍不住扬手打了他一下。尚英倒抽一口冷气,抚着手臂道:“好好的,为什么打人?”

“你们从前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尚止很看不过去:“就算闹了矛盾,也不至于对人家这样绝情,一点脸面都不留呀。”

尚英无法为自己辩解,只好找了许多问题,问她日后出洋的打算。正聊得投入时,头顶骤然一阵沉闷的隆隆声滚过,尚止望窗外望去一眼,发现原本明朗的夜幕不知何时被浓云遮掩了。她扯了扯弟弟的袖子,催促他:“像是要下雨了,快去把司机叫来,冒着雨回去要感冒的。”

就在尚英沿着水廊匆匆出去找司机的时刻,一叶小舟从廊桥底下穿过,船篷里坐着的,正是宴会上消失的两个人。

湖水把灯光映成了淡淡的蓝色,裹着水汽的风缓缓地、轻轻地拂过两人的衣角。小舟穿过桥洞,慢慢停住了。灰色的砖面后探出墨绿的一丛荷叶,水面漆黑,偶尔在远处晃起一线亮光,这是一片倾倒的天与水。

温鸣玉满身都是水珠子,好在夏日闷热,衣衫干得很快。他自己端坐着,反是何凌山忙着替他掸,看见温鸣玉对着自己笑,何凌山把湿透的手绢扔到一边,懊恼地开口:“我原本是会划船的,只是这船的浆太轻了,我没有想到……”

“多练练就好。”温鸣玉宽慰道,说完,又朝他伸出手臂。这次何凌山倒领会了,动作很快地往他身上一倒,整个人都偎进他怀里,小声道:“这样就不会冷了。”

温鸣玉揽住他,唔了一声,故作严肃地道:“孺子可教也。”说完,两个人都笑起来了,何凌山枕着他的肩,低声道:“那时我在你面前,做什么都很紧张,常常想亲近你,又怕你不愿意。”

“这么怕我?”温鸣玉垂眼瞥了瞥他:“我是一个很不近人情的长辈吗?”

何凌山小声道:“不是长辈……”见温鸣玉看过来,他立刻改口:“不是怕你,是怕你不想与我亲近,这是不同的意思。”他歪着头思索了片刻,慢慢地补充:“我总以为你这样的人,是不爱和别人离得太近的。”

温鸣玉道:“那时候怕,现在就不怕了?”

“不怕了。”何凌山迎上他的视线,眼睛与湖水一般盈盈透亮,语气是近于俏皮的:“你有时候很好欺负。”

“什么?”温鸣玉疑心自己自己听错了,晃了怀里的人几下:“你方才说的那句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何凌山却不肯再听他的话,只是赖皮地对他微笑。如今孩子日渐长大,不像刚认识时那样乖巧,对父亲充满敬畏,温鸣玉也没有办法,只能捏了捏对方的脸颊,权作不尊敬长辈的惩罚。

夜间的风渐渐大了许多,船头悬挂的一盏灯被刮得左摇右晃。何凌山觉察到凉意,搂住身边人的手臂,在上面揉搓几下,轻声问:“会不会要下雨了?”

温鸣玉屈指敲了一下船篷,不以为意道:“下雨也没有关系。”

话刚出口,两人都愣了一愣,觉得这对话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何凌山许久都没有想起来,去看温鸣玉,温鸣玉却只是笑,并不说什么。就在何凌山忍不住要发问时,温鸣玉忽然道:“凌山,我有东西要给你。”

说着,他从左边衣袋里取出了一只盒子,交到何凌山手里。触到那盒子丝绒的表面,何凌山怔忡数秒,下意识已猜到盒子里的内容。只是他仍有些不敢相信,一言不发地把盒子打开了。

一抹星辉从盒子里悄然闪烁出来,纵使眼下照明的只有前方悬挂的一盏小灯,可那光线落在盒中的钻上,瞬间已折出千百种粲然的光。何凌山小心翼翼地拈起它,原来它不是他想象中那副夸张的模样。戒身上的碎钻簇拥出中心银色的一圆,圆内是枚澄净剔透的琥珀色钻石,如同众星拱卫一轮完满的月。他攥着它,好半天却不知该做什么,直至温鸣玉取过他手里的戒指,托着他的手指慢慢套进去,他才如梦初醒地挤出一句:“你……你不是送过我戒指么?”

“不一样的。”温鸣玉很认真地回答,还把自己的手在他眼前摊开:“先前那个只是为了哄你,不能算数。”

他白/皙纤长的手指上竟也套着一枚同样的戒指,只不过月相略有不同。何凌山盯着看了许久,又看看自己的,简直像在做梦一般。温鸣玉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不禁低下头来看他,借着黯淡的灯光一瞥,竟发现何凌山的眼睛红红的,嘴角垂着,一副要哭的模样。

温鸣玉偏还要逗他:“这是怎么了?你收到礼物,不对送礼物的人说感谢的话就罢了,笑一笑总是要的吧。”

何凌山依旧不答,仅是攥着他的衣角,像只急于躲藏的小动物一般往他怀里钻。温鸣玉被他搂得简直喘不上气来,刚拍了拍何凌山的手臂,想让他松一些,便听怀里的人闷声道:“我们不能办婚礼。”

他难得说如此孩子气的话,温鸣玉听出何凌山话里的不甘,莞尔道:“婚礼那么重要?”

何凌山从他怀里抬起头,满眼的委屈与不甘。温鸣玉已被对方冒犯习惯了,此时居然隐约猜出了这孩子不甘的缘由,好气又好笑地叹道:“你怎么总是有这样多奇怪的念头……”

“什么念头?”因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何凌山倒比往日更有底气,不仅没有退缩,甚至理直气壮地反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温鸣玉刚要回答,恰有一阵凉风徐徐穿过船舱,四面响起绵密轻柔,如同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他掀起帘子往外打量,夜晚的雨并不明晰,唯有射出去的一线灯光映出千丝万缕来。他示意怀里的何凌山去看,同时提醒:“下雨了。”

何凌山打起帘子探身出去,湿润沁凉的风登时迎面而来。他被淋了一头一脸,匆忙缩回船舱里,温鸣玉一面捏着袖子给他擦睫毛上的雨水,一面明知故问:“方才没有看清楚,原来雨下得这样大,你淋着了吗?”

何凌山闭着眼,摸黑找到身前人的肩膀,抬手环了上去,哝哝道:“你故意的。”

一道温热湿润的吐息从他颊边拂过,温鸣玉的语调颇为促狭,还在抵赖:“不要冤枉好人。”

何凌山不语,只在手上一用力,将这“好人”搂近了,按记忆中的位置欺上前,果然吻住了十分柔软的两片唇。温鸣玉轻轻笑了一声,便也拥紧他,清淡的苦香乍然盈满何凌山的鼻端,与身前人滚烫的唇舌一同回应了他的亲吻。

即便今夜无星无月,倾盆大雨,何凌山亦觉得无比完满。因为这人间最好最美的月,早已从天边坠下,无声无息地落到他的怀里。

他们很清楚,即使是月亮自己,也是十分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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