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子律
方斐曾经是白纸,对着他不加掩饰地任由涂抹。而现在白纸泼了墨,看着仍简简单单只是换了个颜色,但却令他无处下笔了。
“是我姐姐。”杨远意说,听对方“嗯”了声,没瞒住自己的猜想,“她和俞诺估计在一块儿,你刚看到的那个号码可能是俞诺的。”
这次方斐没有立即给反应。
每当提起俞诺,杨远意会想起屏州30摄氏度的闷热春夜,方斐看他那个伤心的眼神。于是什么也说不下去。
夕阳彻底沉入一片云,满天橘色霞光渐渐黯淡。
晚风有了冷意,方斐的呼吸小幅度起伏两三下,好似不认识这个名字似的。他始终垂着眼睛,不看杨远意神色,从长椅站起身。
他把拿在手里的一瓶水放在轮椅侧边袋中。
“我饿了。”方斐没听见刚才语无伦次的琐碎字句一样,推着轮椅往前走,“先送你回去,晚上跟申灿约好去散步,就不来了。”
“……好。”
可能连着几天饮食清淡,舌下泛起苦味,直到方斐离开也没有散。
这次听着凶险,但比起内出血和脑震荡,后背烧伤其实是最严重的。杨远意最初被迫送进ICU,也是因为医生担心重度烧伤引起一些并发症。
好在身体素质尚可,能翻身、自己坐卧后检查过几次,烧伤面积不大,很快就转好。最初感觉差不多了,杨远意就想出院,可他脑子仍然浑浑噩噩的,不得不接受自己还要静养的事实,这时听说杨婉仪要探病,出院的事也拖到了后面。
朋友安慰他:“反正你现在手上没项目,《岁月忽已晚》后续送电影节和影展的事又不用亲自过问,多养几天吧。”
杨远意听不进去。
沈诀又说:“等你出院,阿斐可就该干吗干吗去了。”
简单的一句话,成功劝住他。
方斐不是每天都来,作为旅游城市,榕郡有不少值得去的地方,就算欣赏大海、落日与街边闲适的榕树,也能轻而易举耗掉一整天时光。
杨远意不会自作多情到觉得他多么重要,值得方斐日夜陪伴。
他更情愿想方斐是工作完了给自己放假,地点选择榕郡,然后可以在闲得无聊找不到事做时顺便看他一次,哪怕为了取乐,或者嘲笑他现在生活不能自理。
方斐对他冷淡,杨远意却甘之如饴。
这天方斐拿着一个冰淇淋走进病房,略点头算作打招呼,接着就坐下了。
相同的开场白:“好点儿了吗?”
“老样子。”杨远意保持趴着的姿势用平板看一篇文章,“最近断网断了很久,刚登上去,看到《初出茅庐》定的暑假档。”
“嗯,七月底,边拍边剪的,播出又慢问题应该不大。”
“你之前不是说要补配音?”
“最近又没通知,可能继续用了现场的。”巧克力味冰淇淋比不上那辆冰淇淋车里送的口感丝滑清爽,方斐吃了两口就腻了,“最近大家好像都挺低迷的,那些娱记自媒体已经无聊到写年中盘点,说什么’事故千千万,落水占一半‘。”
杨远意想也知道《落水》被腰斩一定会成为某些人喜闻乐见的素材,沉默了会儿,语气坚决:“等我出院会想办法拍完。”
“一定要拍完吗?”
“要。”他的睫毛在眼睑处浅浅析出羽状阴影,“我想拍一个独立的故事。”
方斐停下吃冰淇淋:“嗯?”
“脱离现实,有别的表达的故事。”杨远意说,“原创的剧本,没有任何影子的角色,我希望能够拍好。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文艺片导演拍不了商业片‘……就算什么也没有,我也可以把叙事讲圆满,这会成为我的作品。”
独立的,不被任何情感牵绊左右。
这是邢湘对他的要求,是方斐给他留下的伤痛,也是杨远意的渴望。
“……随便你吧。”
他丝毫不意外方斐会这么说,偏过头。
“希望上映那天,新的电影能得到你的认可。”
指尖沾了巧克力的甜腻,方斐骤然听见这句近乎誓言的期盼,好似有什么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脏。他知道杨远意说的不光是电影,还有他们心知肚明的断裂的感情。
这几乎可以看做继“请你考虑”和“不会放弃”之后,杨远意第三次对他明示。
也是杨远意兀自设下保质期。
给我期限向你证明你所担心的一切,如果这都做不到,那我也自觉配不上你。
这次不靠虚浮誓言了。
我们是怎么相识的,就让它成为相爱的可能。
杨远意会让他再次想要跟谁厮守吗?
唯恐他装作听不懂,杨远意又说:“阿斐,你不信任我、觉得我面目可憎,这都没关系。我也不奢望现在你就能给出答案,起码要见到诚意,对么?只要等到那天你肯再看我一次,无论结果如何——给我一部电影的时间,好不好?”
“你当时也给我一部电影的时间。”方斐松了口,“好,我还给你。”
杨远意又在医院多住了半个月,六月下旬,听说他即将办理出院手续,最开始嚷着要来“探病”的杨婉仪图穷匕见,赶紧飞来榕郡。
“我姐讨厌医院。”杨远意现在已经能下地了,只是行动还有些不便,“小时候她是个药罐子,隔三差五去医院就跟回家一样。可能那时候就有反感了,所以等到能请私人医生以后她连输液做体检都坚决不进医院。”
很久以前在新城公馆,方斐曾与杨婉仪有一面之缘,对那张混血美人脸印象很深,问:“你姐姐来,我需要回避吗?”
似乎为了印证这句,还未等回答,病房的门被从外间一把推开。
高跟鞋不耐烦地敲击地面,浓郁香水伴随女人神清气爽的嗓音袭来,存在感极强:“杨远意你这住的什么地方?消毒水味这么重,回头出了院,你赶紧给我洗个澡,不然我真的不想理你——”
“我也不想看到你。”杨远意开了个玩笑。
可当他抬起头,看见杨婉仪身后还跟了个女人时,嘴角上扬的弧度蓦地僵硬。
一字一句从喉间挤出:“你怎么来了?”
女人裹着简单的小黑裙,淡淡地笑。
“Surprise!”杨婉仪发音夸张,“怎么样,是不是非常意外,非常惊喜?”
可杨远意的表情活像见了鬼。
窗边,方斐斜靠着夏至日的阳光,随手抓了个苹果,事不关己地啃起来。
作者有话说:
阿斐:吃瓜
第六九章 雨
方斐第一次见到俞诺的正脸。
照片上像朵高傲的百合,“拥抱之春”的玻璃长廊里是一团火焰色玫瑰。可真正的俞诺站在自己面前,不像任何一个既定印象。
看不出牌子的小黑裙材质柔软,配同色菱格包,如云乌发盘起后露出修长脖颈、精致锁骨与纤细却不瘦弱的手臂,珍珠配饰不比钻石与黄金华丽,却衬得她有种楚楚动人的美——方斐承认俞诺是美的,有着最能触动男人的柔弱与倔强。
她出现时,病房仿佛突然与世隔绝被按下暂停键。
杨远意不吭声,俞诺却先开了口:“我去个洗手间,外面等你。”
“话都没说一句呢……”
杨婉仪眨眨眼目送好友离开,欲言又止,对上杨远意的冷漠再迟钝也发觉出不正常:“难道你不想她来?之前听妈妈说你去《W.R.》晚宴的时候还到处找她,怎么——”
“我没有找她!”
那天对杨远意不堪回首,眼见方斐终于肯和他多相处几次,杨远意打断对方,唯恐她制造误会,让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如堕冰窟。
他余光瞥过方斐,对方仍认认真真地吃苹果,对上视线时甚至朝他弯了弯眼角。
方斐没反应。
杨婉仪莫名被呵斥,怒意更甚委屈:“没找就没找啊你冲我大小声干什么?”她四下打量一番,对上方斐,秀气的眉毛立刻紧皱起来,目光很快移开,咄咄逼人地看向杨远意:“哦,杨远意,我打扰你约会了是吧?”
突然成为话题中心,方斐感觉气氛紧绷不愿让他们姐弟把自己当靶子,扔掉那个苹果核,低声说一句:“我也出去下,你们聊。”
“阿斐……”杨远意急忙想下床,忘了这时行动不便重心不稳一个趔趄。
“哎!”杨婉仪扶着他,“你又发什么疯?”
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杨远意执着地望向方斐:“阿斐,我是认真的。”
静默片刻,时间如流水。
“你之前说的那件事我会考虑。”方斐站起身,自上而下地看向他,“但是就这一次,杨远意,我跟你一样,也不是非要和谁在一起才能过下去的。”
方斐把之前那句话还给了他。
闻言,杨婉仪愣了愣,情不自禁地望向杨远意,对方却面沉如水,对方斐点了点头。
“好。”
白色的门虚掩着,走廊,阳光清朗,两边空无一人。
方斐擦掉指尖残留的苹果汁,杨家的这对姐弟聊天时好像对不上彼此的脑电波,又能顺畅无碍地继续交流,这可能也是双胞胎的默契。
一个有恃无恐感情用事,一个冷静理智偶尔懦弱。
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偏激。
纸巾扔进垃圾桶,方斐走向楼梯时再次路过了病房门口,忽地听见有人说话。
“……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病房里,杨婉仪骂了两句他不识好歹就停下来,到底心疼,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往外拿补品和药品。
“这些你都要认真吃,又累又病,人都瘦了好多,一定要注意血压,补气。”杨婉仪根本是个不靠谱的,这时还一本正经地劝他,“还有后背那个烧伤的疤,等好得差不多我给你找个医生修复一下,多难看啊……”
杨远意听她唠叨,握住一个保健品瓶子把玩,笑着不说话。
等说够了,杨婉仪终于叹了口气:“我早就料到了你会是这个态度,俞诺不听,还非要跟我一起来,说什么都要见你一次。”
“是么。”杨远意随口问。
“现在来有什么用……当时你摔断腿,联系不上人那会儿我都气了她好久……”杨婉仪愤愤不平,“前几天在我面前的时候可怜得很,说什么’就想见见小远‘’有话跟他说‘,结果来看一眼说走就走,欲擒故纵么?”
她满脸都是被骗了的义愤填膺,杨远意说:“你也别激动,又不是不知道她什么人。”
“当时俞诺家里出事,是我帮她交学费,找关系进交响乐团做兼职乐手,把她当亲闺蜜对她好,结果她怎么回报我的?反复无常地虐待你,先对你好,再拒绝你甩开你出国,消失几年后又哭着求我让你去她婚礼带她走,她不要和别人结婚。好啊,你去了,结果她继续装不认识你……我说她绝情说错了么?”
过去的事听在耳畔,杨远意却没觉得多痛了。
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们最近又开始一起玩吗?”
“刚离婚,妈妈搞得我心情好差,这段日子是她一直陪着我到处散心。我朋友不多,俞诺现在对我那么好,归根结底,我不太想计较了……”杨婉仪露出抱歉的神色,“小远,听说你们见过,还以为她这次是真心对你的,对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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