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子律
刚开始的恋爱总蜜里调油,没多久,夏槐认识的人牵线,叫他去试镜楚茵导演的新作。
夏槐劝他陪自己去,说:“你也见见世面!”
不知道夏槐几年后会不会为自己这句话感到后悔。
作为两岸三地数一数二的女导演,楚茵的作品多以复杂的感情纠葛与社会现实相结合而闻名,风格和她温柔的名字相反,很是尖锐。她喜欢用新人当主角,素有一双慧眼,拍出过不少新人最有灵气的一面。
剧本暂定名是《荒唐爱情》,以“年轻男女被大城市逐渐吞噬”做主题。听上去很暗黑,实际拍出来却是迷离而情欲横流的。
夏槐试镜没过,倒是方斐,跟着夏槐往外走,安抚他的小情绪时,恰好被出来透气的楚茵看见。她叫住方斐,闲聊般问了年龄名字家庭经历,末了拍板:就是他。
一个学播音的大学生,稀里糊涂成了楚茵一眼相中的男主角。
拍摄时间在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剧组去到湿热的屏州,以这个新潮的城市为背景,先拍了主角“阿晖”和“阿芃”相遇的故事。
一个是来自旧工业小城的穷学生,一个是在城市打拼多年、没什么文化但精明能干的底层漂亮女孩,烈火烹油,积压多年的情热蓦然被激发。
方斐对手戏的女演员叫申灿,模特出身,也是第一次演戏,却明显比他坦然。
申灿的眉眼颇有攻击性,可脸圆圆短短,以至于笑和哭的时候却又娇憨可爱。他们年纪相仿,演情侣,亲密镜头不少,虽然穿着衣服方斐还是放不开——第一因为取向,第二是实在不习惯被好多镜头盯着——许多需要男生主动的地方反而是申灿引着方斐,让他“胆子大点”。
“你就当为艺术献身!”申灿开玩笑,“我呢,就当赚翻啦!”
方斐被她逗笑,又NG了几次,总算不那么难以面对。
可楚茵仍觉得哪里不对,说不上来,她拍了几组,最终认为是男女主感情不到位,准备先留着,日后有了苗头再及时补拍。
六月底的屏州已有三十五六度的高温,终日阳光灼热,柏油路上氤氲着扭曲的风。
进组没几天,方斐皮肤被屏州的烈日晒红,颜色加深了一点。楚茵对此非常满意,改了剧本里阿晖“头发遮住眼睛”“怯懦而沉默”的造型,让方斐剪短头发,全露出眉眼,无辜注视谁时像不谙世事的小狗,并认为这样才好勾引见多识广的寡妇。
剧情先开始纯得很,到阿芃不满足于贫苦生活,经由闺蜜介绍,秘密和来自星岛的富商王老板结合,成为他的情妇,就逐渐失控。
阿晖蒙在鼓里,只当女友花销越来越夸张,自尊心又让他说不出让阿芃“省钱好买房结婚”的傻话。他打很多份工,累得发现不了阿芃每月下旬都会消失好几天,饶是如此,他仍买不起阿芃喜欢的戒指。
酒吧街有贴出招工陪客喝酒的传单,阿晖接了,走进去,在一条霓虹灯流光溢彩的小巷结识了死了丈夫前来“找乐子”的富有女人蓉姐。
这会儿《荒唐爱情》已经改掉了后两个字,只做《荒唐故事》。
天后洛乔安饰演蓉姐,她本是歌手,这次出演是楚茵半玩笑半诚恳地请来。洛乔安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后来不知怎的又同意了。她三十来岁,美艳形象和剧本里不谋而合,最难得是拍定妆照同方斐一起,成片竟很有CP感。
洛乔安档期满,正式进组就在很后面,但前期她常来探班拍摄。天后出手大方,每回前来必然给众人都带礼物,给方斐的又都是独一份。
“有对手戏,培养感情嘛!”洛乔安的经纪人笑眯眯地说。
拍摄开始后不久,夏槐来屏州,说是看望方斐,其实也在找机会混人脉。
方斐对此毫不知情,仍做男朋友尽职尽责地迎接他,可对方总闷闷不乐的样子,在剧组待了两天,回到平京,就对方斐发短信,要分手。
方斐不明就里,打电话过去问理由。
“你姐姐妹妹一大堆,哪还顾得上我啊!”夏槐说得格外委屈。
两个人那会儿谈恋爱大半年,算来夏槐先追他,任何进展也是夏槐更主动。方斐猝不及防被发一张好人卡,横竖以为自己做错了。
先道歉,保证只当做拍戏,于是夏槐勉强同意复合。
没过多久,方斐再次被提了分手。
短时间内夏槐的态度反反复复,方斐的状态也时好时坏。
他对女生没感觉,演恋爱戏总会想他和夏槐谈恋爱的样子——阿芃的角色和夏槐其实有相似之处。好处在于有了楚茵的引导,方斐表现得十分自然,坏处就是他根本控制不住,与夏槐的感情出现裂痕,剧本却还没到那儿,方斐根本无法入戏。
电影拍摄陷入纠结是常态,可这部戏从一开始就不太顺。
楚茵不爱骂人,某天,方斐同一场戏NG好几次,她终于沉思半晌,最后说:“放你半天假,回去好好休息,明早先拍天台那场吧。”
不止方斐,全剧组都愣怔了。
天台是全剧的最后一幕。
阿芃意外死亡后阿晖才知道她为星岛富商王先生怀孕的事,他认为是王先生及其元配害死了阿芃,怀着愤怒找上门,却突然觉得自己没有立场。
被背叛,同时自己又和蓉姐长期保持身体关系,这件事阿芃知道吗?
他永远没机会问了。
于是阿晖收起了那把用来复仇的水果刀,给蓉姐发短信说“不要再见面”,跑到天台上喝了一整瓶可乐——阿芃喜欢的饮料。
失手倒空了,宽大的白色背心和皮肤都被糖色的饮料染脏。
接下来按照剧本,阿晖把瓶子扔到一旁,双手一撑,从王先生公司的高楼一跃而下。
楚茵虽不知道他是被反复失恋折磨得形容憔悴,只认为方斐这时失魂落魄,应该能演出万念俱灰的感觉。与其继续碰壁,不如让他试试能不能拍好这条重头戏。
原本就在公司的布景里拍戏,调度赶在日出前布置妥当。
夏至以后,一年之中白昼最长,要掐着时间拍,对演员要求极高。
方斐前一天被勒令早休息,本是打算睡觉的,夏槐打电话闹了一通,他失眠大半宿,从“是不是我哪里不对”到“分手真的好一点吗”胡思乱想许多。顶着黑眼圈,凌晨两点就到了片场,坐下来继续思考,拍重头戏的紧张竟消减许多。
他还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进得去,出不来。等导演们都到位,楚茵给他讲,试了走位和角度,机器全部架好了等开拍,方斐忽然有了异议。
“我觉得……”他犹豫一会儿,坚持说,“我觉得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楚茵一愣:“啊?”
天边已经蒙蒙亮了,所有调度完毕,全都在等他。
方斐说:“我还是觉得阿晖不会自杀。”
关于这段,他们之前剧本围读讨论过一次,开拍后编剧跟组时又说过一次,但前两回都被楚茵耐心驳回了。她有自己的想法,要拍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男女主前后死亡,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被迫殉情。
方斐第三次提,楚茵明显不太乐意了,皱起眉:“你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导演,我真的觉得他不会。”方斐据理力争,他好像在枯坐两小时后忽然想通了,“他爱阿芃,也爱蓉姐,也许有一瞬间的冲动让他能放下所有,可他站上天台,准备用自己的死报复王先生……这不合理。”
楚茵看向副导演,那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撇嘴,示意方斐:继续说。
“而且这时的阿晖真的无路可走只能死吗?不是这样的。”方斐认真道,“他不绝望,他只恨王先生害死了他爱的一个女人。但他却还有另一个女人,有钱,已经堕落了却不承认,那么在这一刻,他要跳,应该会一下子想明白,自己舍不得。”
楚茵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点:“然后呢?”
方斐拿着道具可乐,指了指逐渐明亮的鱼肚白:“城市醒了,阿晖却沉下去。他要进入这座城市,自杀,又放弃——”
“代表他已经被‘吃掉’了。”
缓慢却坚定的语速,尾音拉长,带着笑,这声音插进对话,好像打破了什么僵局。
楚茵扭过头,几个人次第让开一条道。
穿衬衫和西裤的男人留着中长发,在脑后扎起时带有微卷的弧度,他走向楚茵,目光却透过将散未散的晨雾望向方斐。
那是一双灰蓝的,叫人不敢忘却的眼睛。
第一缕阳光照亮了他。
男人有着混血特征不太明显的五官,但眼窝深,鼻梁挺,皮肤是不一样的白。他收回目光,对已经有所动摇的女导演说:“楚导,我当时也这么跟您提议,不是吗?”
这就是方斐初次认识杨远意。
也是杨远意所言,六月的偶然的早晨。
第十章 失恋与猎物
“远意,你怎么来了?”楚茵看见灰蓝色眼睛的男人,面露诧异。
男人却没过多解释,指了指越来越亮的天边。
拍摄要紧,楚茵不追究他突然出现了,思索片刻,最终下定决心对方斐说:“好,就按你说的来。你现在是阿晖本人,你的想法代表了他的意志——只有今天这个机会,如果错过,那就得过几天再来了。”
方斐第一次跟导演提完全相反的意见,心情无比忐忑,现在忽然被采纳,蓦地更紧张。他纸上谈兵,分析得好好的,但并不知道如果真开始演,应该怎么去发挥。
而影响楚茵采纳他想法的关键人物……
方斐望向镜头的位置,那陌生男人在监视器前坐下,没有看他。
盛夏,南方天亮得快而急,再过一会儿,太阳出来以后效果就不好了。打板开拍后灯光收音迅速到位,现场安静,全部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方斐的身上。
阿晖这时应该怎么做呢?
他的初恋死了,他站在害死阿芃的人的公司大楼顶,如果跳下去,就能轰轰烈烈地制造一件惨案招来警察的调查,说不定就能查出王先生的猫腻从而为阿芃报仇。
只是他肯定看不见,也不一定能成功。
真要这么做?
可乐泼在身上黏腻腻的,阿晖看向远方。
朝霞铺满整片苍穹,城市每一个腌臜、潮湿的角落都会被短暂照亮须臾。随后,它们再度隐入黑暗,并不因为阳关的片刻眷顾就能逃出生天。
阿晖是只蚂蚁,阿芃也是,他们为了鲜亮的上流社会出卖身体,感情,最后出卖生命。
可乐瓶空了,朝阳终于从云层里一跃而出,火红火红,点燃他全身的勇敢。阿晖屈服了,对来之不易的丑陋的高级生活,对某个依然爱自己的女人。
曾经倔强的眼睛现在空荡荡,他不怕死,但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阿晖举起那个玻璃瓶,闭上一只眼,嘴里无声地喊:
“嘭。”
“最后一个镜头好!浑然天成,太棒了,那滴眼泪随着闭眼的一下突然出来,但又不是在伤心,这感觉太复杂了,回味无穷!”
副导演带头鼓掌,第一次对方斐赞不绝口。
楚茵虽然没说什么,但从她松动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对方斐这段“自由发挥”是满意的。
坐在监视器后的人神情意外,很快又恢复正常,站起身。楚茵笑着,拉过刚从围栏下来的方斐给他介绍:“阿斐,这是杨远意,他学导演的,刚从国外回来。他今天开始会待在剧组,给我打打下手。”
方斐不知所措,还没从刚刚突然涌起的伤心和委屈里抽回知觉。
“你好。”杨远意耐心地说。
他木木地说:“杨老师好。”
杨远意递给他一瓶牛奶:“刚才情绪外放一定很累。”
入手时瓶身还有点温,方斐这才感觉喉咙干渴得一阵剧痛。他的眼泪全都往回憋,于是嗓子就像烧起来了一样——他想了很多东西,在那一刻,好像他和角色在相同的处境,好在现实中他只是失恋,没有面对生离死别。
现场依旧忙碌,方斐喝完那瓶牛奶,感觉身体里某个部分也被抽离了。
他坐在最角落的一条木板凳上,天台本来就有的东西,不是剧组置办的。他看着朝霞渐渐地消失,忽然感到身边有谁落座时凳子微微一沉。
“不去看看回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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