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荒羽
桶里的水冒出腾腾热气,林瑾瑜脱了衣服,肩上搭着毛巾,坐在矮木凳子上伸手试了试水温。
现在是凌晨五点,天还没亮,他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天气太冷,林瑾瑜烧了壶水,打算随便洗个热水澡再跟着出门一起去赶早集。
本是很平常的一个早上,但它前头跟着的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
林瑾瑜已经不是那时候那个什么也不知道、对什么都没有了解的高中学生了,他在学校图书馆借过很多性学相关的书籍来看,知道弗洛伊德、李银河、福柯、列维,也知道在漫长的历史中,少数取向是如何一步步艰难地完成去罪化、去病化,并最终走到今天的。
昨天夜里,装睡的虽然是林瑾瑜自己,但很显然,张信礼并不是没有主动行为。
人在洗澡的时候思维其实很活跃,容易去思考某些东西。水有点烫,林瑾瑜在在蒸腾的热气里回想起夜里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那无法完全用单纯的“性冲动”来解释。
直男在某些很特定的情况下确实有可能对同性表现出冲动,但那得是很特殊的情况,比如长期生活在某些没有异性的特殊环境里,或者有相当相当亲密的接触,或者被酒精、药物催化……昨天晚上显然不是上述任何一种情况。
如果张信礼本身在生理上确实存在被男人吸引的可能……那他结婚合适吗?林瑾瑜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尽管张信礼一再对此予以否认,但假如他自己其实认不清这一点呢?就和当初的林瑾瑜一样。
这是个比较严肃的问题,它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它关系到林瑾瑜数年的纠结究竟是否是一场孤单的臆想,往大了说它关系到一个人对自己的探索与认知,以及一个家庭的组建。
林瑾瑜在狭窄的空间里思索到底该怎么办,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铁皮门发出被人敲响的哐哐声,张信礼的声音隔着门,清晰地传进来,催他道:“快一点,张信和也起了,待会儿跟你抢厕所。”
林瑾瑜回神,道:“知道了,”他说:“水烫,有凉水吗?”
张信礼答:“有。”说着转身去院里:“我给你打点过来。”
林瑾瑜坐在原地,趿拉着拖鞋,弓着背等他。
不一会儿,门再次被敲响了,张信礼说:“我放门口,你自己兑?”
林瑾瑜站起来,开门道:“直接提进来啊,一大早这么冷还要我光着出去吹风?”
他眉宇间带着点潮气,赤身裸体,什么都没穿,就这样直接开了门,站在张信礼面前,微微侧过身让了点空隙出来,道:“喏,提进来。”
张信礼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林瑾瑜说:“提进来啊,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张信礼移开目光,给他把小半桶凉水提了进去。
桶里放着只塑料瓢,方便他兑水,林瑾瑜往热气腾腾的水桶里兑了两瓢,问:“你早上洗澡吗?”
张信礼回答:“洗。”
这家里总共就那么点地,同一时间起床的人一多,空间一下显得不够用起来,林瑾瑜道:“你弟起来了是不是也要洗啊,那我快点……他看着张信礼,用不太确定而含着一丝调笑意味的语气说:“要么干脆……你跟我一起?”
就他俩之间这种曾经发生过什么的关系,这个邀请显得有那么一点点若有如无的暧昧,林瑾瑜说着朝张信礼走了两步,他一动张信礼就退,就好像怕他似的,没退几步碰到了粗木的简易洗漱架。
山里早上雾气重,林瑾瑜英俊的五官被热气与雾气氤氲得半清不清,嘴唇红润,他走到离张信礼很近的地方,在水汽里看着他的眼睛。
他俩几乎一般高,面对面对视时,谁也不必再仰视谁。
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有点不太正常,完全不是两个成年男性应该保持的最基本的社交距离。
林瑾瑜眼帘低垂,视线往下,然后慢慢伸出手去……张信礼就这么看着他,好似被施了某种定身法一般,讷讷地没动。
赤裸而白皙的身体在水汽里若隐若现,林瑾瑜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张信礼胸口的起伏随着他的接近好似快了点,林瑾瑜一只手擦着衣服从他腰间穿过,往前伸……
张信礼的反应让他觉得很有趣……有趣且好奇。
大学里黄段子也听了不少,林瑾瑜耳濡目染修了半个老司机驾驶证,几个有女朋友的室友有时还会在卧谈会上分享他们的性生活……他没看张信礼的眼睛,只从喉结开始一寸寸往下,看他笼罩在单衣里的胸口……小腹……再往下……
林瑾瑜本身就有一双俊逸的眼睛,他用那种带着捉弄和玩笑意味的目光从上往下描摹一个人时,很少有人会不动心。
张信礼低眉看着他……指尖微微动了动,似乎终于忍不住想伸出手去,同样抬起手来搂他或者干点别的什么……
然而他温热的指尖刚刚触到林瑾瑜光洁、赤裸着的腰间皮肤,林瑾瑜伸出去的手便一把抓起了架子上的肥皂,随后整个人往后仰,和他拉开了距离。
林瑾瑜笑了笑,说:“拿个东西而已,你想什么呢?”
“……”
他再次试了试水温,好似刚刚只是开了个男生之间都会开的gay里gay气的玩笑似的,道:“好像可以了,到底要不要一起洗啊?给个话。”
张信礼抬眼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最后皱眉道:“赶紧洗完出来。”说完从他身边挤过去,转身走了。
林瑾瑜看着他的背影,听见门外传来张信和刚刚睡醒,还带点瞌睡意味的询问:“哥?你怎么也在里面……别走啊,你咋了?”
……
临近过年,陆续有返乡潮到来,林瑾瑜顶着清晨的冷风跟着张信礼一起走到村口,看见高武居然在等他们的那一刻,内心是诧异的。
高武显然还记得林瑾瑜,见了他也有点诧异,问了句:“你也在?”
林瑾瑜还记得当年这俩人你好似死我活,有你没我的样子,高武眉间甚至依稀可见那两道疤。
他无比诧异道:“你跟我们一起去?”
“是啊,别人都还在路上没回来,要买烟买酒、肉、菜一堆东西,你俩拿不下啊。”
高武如今也二十一岁了,义务教育没读完,混了几年跟别的没书读的年轻人一样进了不知道哪家工厂,住着十二人一个屋的宿舍,每月拿两千多死工资,一部分吃穿,一部分找发廊小妹,剩下的寄回家来。
林瑾瑜懵道:“你俩不是……”
“什么我俩……”高武肤色黝黑,大长裤系着皮带,明明和林瑾瑜同岁,但他身上已经再没有半点少年时候的气息了,只有厂里熏陶出来的社会气,不像林瑾瑜,甚至不像张信礼,他俩无论怎样总还能看出是大学生,高武估计属于小孩见了叫叔叔那波的。
林瑾瑜道:“你俩还能有走一起的一天啊,我以为见面就打起来呢,西洋景。”
高武好似被这席话唤起了久远的、被压在沉甸甸的机器与生活之下的回忆……他从裤子口袋里摸了包烟出来,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根:“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多大了还打架。”
他这么平平常常地说着,好像大人谈起孩子幼稚的故事。
现在高武思考的是流水线上的计件、工龄、提成,关心的是老家没了丈夫在身边的姨过得好不好、堂妹开学还有没有钱交学费、局子里的小叔什么时候出来,以及下工之后出去摆摊,来找他贴膜的人会不会多那么几个。
从前那些看来比天还大的少年人的面子、过节,在生活面前都只是无足轻重的尘埃,甚至不需要费什么力气,他就这样,很轻易地和它们和解了。
林瑾瑜接了那根烟,张信礼也接了,三人搭伙,沿着山路去赶早集。
村寨间的早集总是很热闹,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弟弟妹妹到处都是。
人流如织,林瑾瑜听不懂方言,又没什么刚需,属于凑人头看热闹的,一路跟在后面看张信礼和高武熟门熟路,讨价还价买这买那,只偶尔帮着提提东西。
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林瑾瑜无所事事,就在一边玩手机。他软件的定位授权一直是开着的,不过自从到了凉山,他还没登上去看过。
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gay,只是对大部分人而言,他们是隐形的。
林瑾瑜这时候登上去看本也只是出于一种习惯,这三年里他接触的大部分同伴都是通过软件认识的,大家都是学生,偶尔聚在一起谈谈心、喝喝酒、吃吃饭,再哀嚎一下没有对象。
像这种出门在外的当口,刷到的人几乎不可能什么深入交流,无论对于友情还是爱情来说,异地都是一个难题,他纯属闲得无聊,才打开数据流量登了上去,随便刷刷看看。
集市人流大,几乎每一次刷新都有不同的人出现,距离也一再变动。林瑾瑜一个人站在摊子边边上,划来划去刷新了好几次,发现来来去去的账号中,有一个居然一直没有消失,不止没有消失,甚至连距离都没变过,一直是0.01km。
0.01km……那岂不就是10米之内?也太近了吧!
这几乎是一个肉眼就能看见对方的距离,林瑾瑜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前后左右看了一圈……都是些赶集的人来来往往,还真看不出来是谁。
距离一直不变说明他和对方都没有移动,也就是说应该不是来赶集的,可能是摊贩或者店主……林瑾瑜再次四下看了一圈,他周围的摊贩要么是五六十岁,头发都白了的大爷,要么是穿黑衣服的彝族婶子们,他点进那个账号的主页,发现简介栏里,年龄那行填着一个明晃晃的“22”。
这也不像那些摊贩啊,林瑾瑜觉得费解,难道是哪个大爷,四五六十岁愣是装嫩,搞虚假年龄?倒也不是没可能……
算了,关他屁事,反正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对方是虚假年龄也好、骗色约炮也好,都轮不到他头上。
里面张信礼和高武已经买好了东西,招呼林瑾瑜走人,林瑾瑜便答应一声,把软件关了,跟过去帮着提啤酒。
早市散得很快,基本上天亮没多久,赶集的和摆摊的就已经各自做完了生意,纷纷卷铺盖散去。
张信礼他们买了不少东西,林瑾瑜大概估计了一下,按这个酒肉量,管的最少最少是几十上百人人的饭。
上百就上百人吧,他想:结婚吗,就是要气派,七八九十人的流水宴,七八九十人的祝福,多好。
他们三个出门早,还没吃饭,张信礼和高武便领着他在路边找了个小摊子坐了,点了油条和豆浆。
林瑾瑜在外省上学,得适应当地的吃食,嘴早没那么叼了,跟他们一起噘着炸得干枯的油条,吸溜着豆浆。
吃完张信礼去给钱,林瑾瑜无聊,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那个账号居然还在那里,还是同样的“0.01km”。
这就奇了怪了,这早点摊在路边上,离刚刚那早集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还是10米远?
林瑾瑜点进那个账号的主页、相册,想进一步找到点信息看看这个神秘的0.01km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那个账号一条动态都没发过,除了身高体重型号,别的一概没有。
这到底什么特异功能啊,能一直如影随形的……我靠,居然还是个1。
那边张信礼在叫他,问有没有零钱,林瑾瑜心神都在软件上,条件反射地答了声,看着手机屏幕走过去,问:“怎么?”
张信礼说:“问你有没有零钱。”
林瑾瑜兜里正好有几个不知什么时候收来的硬币,他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一半,刚说了半句“有啊……”余光便瞥见页面上,那个神秘的“0.01km”猝然一跳,界面自动刷新,紧接着距离归零……变成了0.00km。
第151章 坦诚相待
……
这到底……???
林瑾瑜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眼睛瞪大,跟看什么似的地看着张信礼。
张信礼:“?”他道:“零钱,你盯着我干什么?”
林瑾瑜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目光从张信礼身上挪开,掏了硬币递给他。
也……不一定是吧,大千世界,这么多人,不一定就是……得了吧这理由他自己都不信,这个世界上就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儿。
保险起见,林瑾瑜在不同的地方反复刷新了几遍,结果无一例外,他在张信礼身边时,距离就归零,他离张信礼远点,距离就增大。
这简直就和做梦一样,这怎么可能呢?林瑾瑜有种一觉醒来忽然穿越到平行世界,或者收到霍格沃兹交换通知书的惊悚感与荒谬感,可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
吃完早饭,给了钱,高武说自己还要去买点东西,领着他们搭了车,一路朝商业街走去。
林瑾瑜这下是彻底心不在焉了,连张信礼问他好几次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可以买点,他都没听见。
“随便吧,”林瑾瑜说:“来点特产什么的,顺道带回去给亲戚们都送点。”
别看这地方穷,那些手工艺品卖得还真不便宜,无论是黑红黄三色的漆器还是银器、银饰,成套卖的很多,不是别的旅游景点里那种十块钱拿下的档次。
林瑾瑜对本地吃食不太感兴趣,牛肉什么的也不一定要在这儿买,反倒很喜欢收藏这些工艺品,但是那价格吧,不是能随手花出去的价不说,太大件的也不好带,于是掂量了一下也就准备收手了。
张信礼见他一直盯着那几个小摆件看,问:“想要?”
“倒也没……”他话没说完,张信礼便用本地话去问看店的那几个多少钱。
店主拿计算器打了个数字,林瑾瑜咂舌,那也就是几个半巴掌大的木胚漆器,雕成狗、牛、马等小动物的样子,虽然确实挺精致的吧,可一个要价三百多是不是也太黑了点。
张信礼又说了些什么,看样子在还价,看货的彝族老阿妈摇头,林瑾瑜说:“算了,小玩样,太贵不买了。”
“没关系。”张信礼对他说了这一句,又转回去,换了种语言跟老阿妈说了些话,又是一番拉扯,最后兜来转去,张信礼给了三百,把摊子上那对上了漆的牛和老虎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