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溯痕
张家世代为屠,代代单传,不知传了多少代,从来也没正经名姓,只叫张屠。大的叫老张屠,小的便叫小张屠。这一代的小张屠生不逢时,刚刚成年便赶上战乱,小张屠便拎着杀猪刀参了军,战场上杀人的招数使出来也是屠猪的架势,兴起时一刀下去能将人片成两半。
五年后兵戈休止,他领了不少军饷回家乡,回乡那年,撞上街口摆摊的阴阳先生,先生说他煞气太重,劝他放下屠刀再不要杀生,否则后果堪忧。小张屠哪里听得进去,照旧做起祖传的营生,手掂两把快刀杀猪宰羊,活儿比出征前利落的多,断肉剔骨的野蛮事在他手中生生做成一桩漂亮手艺,生意便愈发昌隆。他认真做了几年生意,攒下不少家当,推倒黄泥老宅,扩建成青砖大屋,又请匠人连祖坟一并修葺,专给去世的老张屠修了一座白石大坟以谢父师之恩。将光耀门楣的事都落定,宴请乡邻的流水席也摆完,小张屠一个人躺在新屋大床上,周边环绕着新屋独有的生涩味,怎么也睡不着。只好透过窗棂数天上繁星,数了一夜,数的星星拉着月亮一齐跑了,方才惦起娶亲的事。
他是个利落人,爬起身和太阳打了个照面,洗漱一番穿戴整齐,备好厚礼登了媒婆家的门,谁知媒婆一看是他,顿时吞吞吐吐不肯应承。这时候才知道街口阴阳先生那一凶卦早已传遍小镇,镇里有闺女的人家都不愿意将女儿嫁他。
此时距离战乱年头已过去数年,新皇已登基为帝,爱民如子,不仅大赦天下,还免了许多税赋,是以家家都有积粮存银,比起钱财,更重名声,都怕将女儿许给他,自己落了贪财卖女的坏名声,往后在镇上抬不起头。
媒婆可怜他,又说了几个寡残妇人,请他将就。小张屠哪里肯将就,便一直孤着,从小张屠孤到老张屠,直到四十七岁才娶了远山村落里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姑娘比他还要勤快,来家后收拾的窗明几净,衣褥浆洗的硬挺有型,女人香和饭菜香,渐渐驱散了新房独有的生涩土味。张屠闲暇时就坐在小凳上磨刀,一边磨刀一边看水井旁浆洗衣物的新媳妇,她的发鬓常年插着一朵时令鲜花,搓衣时轻轻哼着山歌,妍丽花朵就在乌油油的发上摇曳生香,那抹淡香萦绕在小院上空,几十年也没散去。
成婚第五个年头,他们的女儿便出生在这满是花草果蔬的青瓦院里。张屠夫大约也知道自己就这一个后人了,和媳妇商量过后,将闺女当作宝贝疼着养着,一心只想要招赘。
那一年潼水县的人都知道,已经订了亲的程家小子,不知叫哪里来的猪油蒙了心,要死要活地推掉了从小定下娃娃亲的王家小姐,甚至不惜与王家翻脸,只为娶一个屠夫的闺女。这实在是太不成体统,这么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不要,非要一个杀猪人家。
张屠也实在愤懑,他好不容易等到女儿及笄,满心只想招个上门女婿,延续张家香火,不料还没来得及放出风声,就让程家上门提亲的媒人踩坏了门槛。
且婆子们还都不是本镇的媒婆,镇上都是乡里乡亲十分熟稔,媒婆们也都知道他的心思,更不想凑这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便都袖着手等着看笑话。
她们等着程家小子叫他老子一顿好打,也等着张屠将那异想天开的程家小子一顿好打。
程老爷打是打了,打的很凶,听说挨打的程家小子三个月都没起身。大家都以为此事必然消停,不料第四个月,程家小子请来了当年替张屠说亲的老媒婆,也是张屠媳妇的同乡长辈。
张屠始终都不知道老人家对他媳妇都说了些什么,原本站在自己一边立定心思要招赘的媳妇当晚就改了主意,为此不惜跟他赌气,连发鬓边的花都不簪了。
张屠瞅着媳妇黑油油的发鬓,少了那朵看惯眼的鲜灵灵的花,便一声不吭退回后院,一个人在后院闷了两天。第三天回到前院,低头认了输。
娶亲那天,老张屠已白发染鬓,煞气全消。依然手持两把杀猪刀,对前来迎亲的程家小子狠声道章倘若对不住我家女儿,当如此刀。
他双臂发力,双刃相碰,金戈之声骤响,不知传了多少代的两把尖刀应声而断。
张家已然绝后,双刀自然该断。
两年后女儿生了龙凤胎,吃过满月酒回家路上,张屠扑通一声双膝软倒,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起身。
此后潼水再无张屠。
光华暗转,此后经年。
程家小子已经是程家老爷,那个兔牙姑娘,也成了程夫人。
“没吵醒,我也没睡熟。”程老爷抓了件斗篷走过去,披在她身上,又去握她的手,触手寒凉,不由嗔怪地道章“怀着身子,大半夜里看月亮,当自己是嫦娥家的兔子?”
“我是兔子,谁是嫦娥?”程夫人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嬉笑着道章“心里燥的慌,你陪我出去走走。”
“夜里凉,要去哪里逛?”
“去看看湘芷罢,”程夫人道章“近些日子她清减许多,我难免忧心,再让丫头备些点心,一齐送过去。”
程老爷答应着,唤来丫头温了热汤点心,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搀着夫人,两人就着连绵月色,缓缓而行。
夫妇俩并肩走着,绕过游廊亭台,刚刚踏进女儿的小院,程老爷陡然松开搀着夫人的手,捂了捂胸,程夫人讶异地问了一声怎么了,便听到院中传来喧哗声,似孩童的声音在尖叫章“你断了我舅老爷的尾巴,还要我小舅娶你,我才不要你这么恶毒的小舅娘!小舅不要娶她!不要不要不要!”
连续三个“不要”带着尖锐的尾音直直穿透夜色,程老爷紧紧捂着胸口,胸前贴身挂着的小玉牌骤然发了烫,烫的他阵阵肉痛。
程夫人愣了一下,甩开夫君的拉扯便朝院子里冲,大喊一声章“湘芷!”
小巧庭院倏忽静了,连风都消了音。柳枝不再摇摆,花香不再飘荡。
程老爷捂着从未这么烫过的胸口,一路追着夫人往里跑,死一般的静寂中,只见一个火红身影挡在他家夫人身前,伸手拦住了她。 “你是什么人,夜半三更如何出现在我家里!我女儿在哪里?”程夫人护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担忧让她连惊惧都来不及想起,昂首瞪着眼前满身火红的男子,愤然道章“你给我滚开!” 程老爷堪堪追上,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提着不知怎么忘记放下的食盒,叱道章“妖孽放开我家夫人!” 旼焰愣了一下,问他章“你怎知道我是妖?”
与此同时另一道惊异的声音传来章“许明世?”
旼焰回头,只见沈珏从树荫的阴影中走出来,脸上是少有的不敢置信,直直盯着捂着胸口又提着食盒又要护佑夫人,顾此失彼形象滑稽的程老爷,又问了一句章“许明世?”
“谁是许明世?”程老爷茫然了一下,突然回过神章“你们是什么妖,在我家里干什么?我女儿呢?”
“许明世?”旼焰也愣了一下,随即敛了神情,轻轻“哦”了一声,道章“原来是许明世。”
旼焰使了个小法术,定住了程氏夫妇,转过脸问沈珏章“他就是杀你娘的人?”
沈珏点点头,又摇摇头章“我以为他早还了兔子精的情缘,成仙去了,原来还在红尘里打滚。如今早已没有许明世,是我想多了。”
“兔子精?”
旼焰将他二人仔细打量一番,走上去抓住程夫人的手臂捏了捏,无视他二人怒视的眼神,将程夫人从头至脚捏了一遍,又去捏程老爷,也将他从头到脚捏了一遍,问树荫里的程湘芷章“他们的生辰你可清楚?”
程湘芷犹豫半晌,知道此次东窗事发,实情必定瞒不下去。虽不知旼焰究竟要做什么,也现了身,报了程氏夫妇的生辰八字。
旼焰哂笑一声,冲沈珏道章“你这故人实在蠢的很,情缘也能找错。这女子骨头如此之轻,八字极薄,不是他要找的人。”
沈珏还未开口,程湘芷出声道章“你会相骨?”
“雕虫小技。”旼焰说着又问她章“这程老爷是否曾定过亲?”
程湘芷想了想道章“是订过一门娃娃亲,是王家的小姐。”
旼焰又笑了一声,伸手在一动也不能动的程老爷额头戳了两戳,冷下脸道章“那位王家小姐才是你命里的兔子精,你如此愚蠢,抛弃仙班辗转红尘,到头来连人都能寻错。”愈说愈发可笑,这可真是少有的滑稽事,旼焰叹了一声章“我妹妹竟死在你这蠢材手上。”
又道章“至于你女儿,已死去两年,现在的程湘芷,不过是狐妖应了你女儿的遗言,替她伪扮的罢了。”
程老爷一路听的稀里糊涂,直到此刻方才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身后的程湘芷,脑中想起这两年每次见到女儿,胸口玉牌都隐隐发热。这件祖上传下来的护身符,传说是通灵之物,他一直不以为意,只当是噱头胡说,即便发了热,也权当是自己多虑,不曾疑她。
那是他女儿,他怎么会疑她。
程老爷想开口问问,无奈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痴痴望着程湘芷,月色洒在她熟悉的脸庞,五官是熟悉的清妍可爱,他疼了她十几年,看她从一只手能托起的婴儿长到如今无双年华,怎么一下子不再是他女儿?
“我不是程湘芷。” 灰狐犹豫片刻,终于承认了章“你女儿两年前感染风寒病故了。你可还记得她五岁时救过的一只灰狐?那便是我。我落魄时被她搭救过,她死时我答应她瞒下你们,侍奉在侧。”
旼焰解开术法,程氏夫妇依然直直站着,目光却在她的话里逐渐黯淡下去,仿佛刹那苍老。
上一篇:帅爆全地球
下一篇:谁的小眼睛还没看影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