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溯痕
沈珏撇开那些杂乱思绪,连忙阻止道章“你这是做什么?他已不是许明世,你要了他的命也不能替我娘报仇。”
他知道他是要报仇的,从他知道程老爷就是当年冲动杀了他娘的许明世伊始,他就起了报仇的心思。只是他不知道,旼焰还会趁火打劫——他不是个傻子么,他不是身为一只妖,还要开堂授课,满嘴挂着仁义礼智信要做一个正经的妖的傻子么。出门都要迷路,酒吃多了便撒酒疯,神神叨叨的莫名其妙。
怎么陡然换了嘴脸。
这晚或许注定是要出点事的,从断尾开始,旼焰就不再是那个旼焰。
他听沈珏说这样的话,反倒是看他是个傻子,挑起眼皮,眼神少有的冷冽,淡淡道章“我没要替你娘报仇。”
又问章“你娘与我何干?”
沈珏道章“既然不为报仇,你为何还要他的命?”
旼焰嗤笑一声,突然恶毒起来章
“你娘的仇你不肯报,那是你忘恩负义。”
见沈珏一下绷起的眼神,他继续道章“我可要替我妹妹讨债。”
他明明白白的字字诛心。沈珏一时怔住,看他都陌生两分。
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沈珏只好重复章“可他已不是许明世。”
旼焰回的也爽利章“他死后魂归地府,看到三生石就是了。”
“你不是还要传道授业,做个正经的妖么?”沈珏质问道章“这样趁火打劫的事做出来岂不失德失信?”
旼焰听着觉得十分好笑,亦觉得他这外甥傻的可怜,便笑出了声。
“有什么可笑?”
“那些浑话不过是我劝自己的混账话,”旼焰歪了歪头章“我用这话开解自己这么多年,说的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偶尔也就当了真。倒是你,认识我才多久,我说的话,你都当真的么?你可真是傻。”
他们看彼此,都以为对方是天底下少有的傻子,一时也理不清究竟是谁更傻一点,只好四目相对。沈珏想他为自己娘亲的死耿耿于怀那么多年,甚至不惜找来许多理由哄骗自己,哄的时间长了,竟然拿那些借口理由当了真,做了许多许多年的“正经的妖”,实在是傻的可以。旼焰望着沈珏,思量着他也算吃过些苦头,遇到不少人事,却如此愚蠢单纯,倒是和自己妹妹一模一样了,都傻的异想天开。
他们各执一词又沉默对峙,跪在地上的程老爷听的半懂不懂,况且夫人和腹中胎儿命在旦夕,哪里还有心情理会他们的事,趁着两人僵局,上前一把夺了那纸文书就要签字画押,沈珏醒过神连忙要阻止,又被旼焰牵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签了契约,押了血印。
画押完毕,那张文书又闪过一道红光,消失不见了。
旼焰道章“你的命是我的了。”
沈珏还要再拦,反被程老爷一把拖住,求他道章“让他救我妻儿罢,你别添乱了。”
“许明世。”沈珏急急摇头,恨不能咬他两口让他清醒过来,骂道章“你真是个糊涂虫!”
“我不是你说的劳什子许明世。”
程老爷见旼焰消失在门后,反倒松了心,竟淡淡笑了一下章“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许明世,我是程翰之,你们说的那些我都不懂,兴许是我上辈子的事,可上辈子与我程翰之又有何干。我活这一世,便做这一世的人。”
沈珏已料到他会这样说,亲耳听见却依然惊异,看着那张分明许明世的脸,仿佛又看到那年找到的小将军季玖,一遍遍告诉他们,他不是沈清轩,上辈子的事与他季玖无干。
孟婆汤饮下,他只能是季玖,一如许明世只能是程翰之。
沈珏叹了一声,问他章“王家小姐本是在地府里哭哭啼啼等了你百年的小兔子精,你原该偿她的情,现在反而推了她的婚事,也不悔么?”
“我悔什么?”程老爷怪异地望着他章“我都不曾见过她一面,倒是她爹,因我退婚的事,伙结了张、李两家酒庄四处挤压我,几次讹的我险些倾家荡产。”说着想起这些年的不顺遂,咬牙切齿地道章“她那老爹实在不是东西,将女儿嫁给李家酒庄,又让小儿子同张家订了姻亲,这些年三家伙同起来挤压我家,我爹娘在世时他们还顾及情面,做的隐晦,后来我爹娘死了,他们行事愈发嚣张,这几年占了我家不少铺子。我就是退了婚又怎样,有这样的爹,能养出什么好女儿!”
他表现的如此激愤,仿佛与王家不共戴天。沈珏再无话可说。
倒是程老爷,停顿片刻稳了情绪,想起他们之前说的话,忍不住好奇地问他章“我听那红衣人的意思,我上辈子真杀了你娘?”
沈珏点点头。
听闻自己上辈子伤了旁人性命,这感觉着实怪异,明明与自己无干的事,好像又落在自己头上,程老爷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只好说章“那你确实该杀我。你上辈子没杀我么?”
“没有。”
程老爷更觉莫名其妙,杀亲之仇不共戴天,眼前年青人一身玄黑,仪表堂堂的模样,还是个妖怪,如何就没有在上辈子了结这些恩怨?
沈珏看出他的意思,说道章“内情太复杂,一时也说不清。”
程老爷点点头,想了片刻说道章
“虽然是我上辈子的事,我也并不明朗内情。只是以我来说,若有人杀了我娘,我必然要血债血还。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任何道理也抵不过天道。”
沈珏被他说的哑口无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同这俗世里的“许明世”讲解清楚,他们之间那些恩恩怨怨,岂能轻易说清。
程翰之还在说章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当日事当日了。你上辈子该杀了我,省的我这辈子受你们连累。”
沈珏只好点点头章
“我只盼你三生石前回顾往事,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也就不再与他纠缠,抱起已经熟睡在脚边的阿离,等旼焰从门后出来。
旼焰进去的快,出来的更快,不过半柱香功夫便拉开门扉,程老爷立即冲了进去。榻上夫人已经苏醒,先前那些血迹都不见了,褥子上一片干净。仿佛并没有发生任何事,也不曾险些一尸两命。
然而程夫人什么都没忘,一切都记得明明白白,夫妇俩四目相对,妇人家无语泪先流。
“你莫要哭。”他们成婚十六年,始终融洽一如新婚,从来没有让程夫人掉过一滴眼泪。这还是头一遭看到她哭,程老爷手慌脚乱地哄着她道章“可不要哭了,你可从来没哭过。你再哭下去,你爹都要从坟里爬出来剁我了,千万莫要哭了。”
程夫人听他提起父亲,想起之前听那红衣妖怪相骨时说的事,哭的愈发收不住,抽噎着道章“你娶错我了,你本该娶王家小姐,却偏要娶我。我爹要我留在家里招赘,给张家留个后人,结果我叫你娶走了,让我爹伤心死了,你还敢提我爹,我爹一辈子只为给张家争口气,结果张家在我们父女手上绝了后,你怎么好意思提我爹!你怎么对得起我爹!”
程老爷一听这话,顿时消受不住,岳父死的那天是他儿女的满月酒,喜事变了丧事。
他一直知道自己绝了张家的户,这桩事成了他多少年的暗疾,尤其是有了儿女之后,更能体味岳丈的心思——传了多少代的潼水张屠再也后继无人,他翻新的大宅将来会成为无主之屋,荒草蔓生,被官家收回;埋葬了历代张屠的祖坟再无后人祭拜,一个个都成了游魂野鬼,这一切都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现实,荒凉景象怎么不叫人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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