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曲临青
这份履历表是他来之前才拿到的,刚刚才第一次看,原本是打算就着履历表,跟凌燃聊聊过往的比赛经历,好顺利引入话题,却没想到越看越是心惊。
花滑是冰上芭蕾不错,但冰上芭蕾和陆上芭蕾,其中的差距不是简单到用一句相当大就足以形容。
学芭蕾的舞者,也许能在陆地上完成三周跳跃,但如果让他们直接上冰,可能连最简单的一周跳都难以完成。
有些冰感差的,说不定连站都站不稳。
如果说班锐来之前,只觉得凌燃是个天才,那现在他简直无法想象,凌燃到底是以怎样可怕的速度成长起来的。
运动员的成长历程,往往都有迹可循。
因为职业的特殊性,他们的每一次比赛的进步,每一次能力的提升,几乎都暴露在公众眼前,也会留下视频和记录。
可凌燃第一次在比赛上露面,就是去年的全国俱乐部联赛,从此就开启一路高歌,突飞猛进的征程,甚至一直飞驰在前进的道路上,从来没有停歇过!
爆发得很快,进步得也很快。
只能用一句横空出世来形容。
这样的运动员,真的存在吗?
太惊人了。
怪不得冰协会同意凌燃升组。
他们大概也迫切地想知道,凌燃到底能成长到什么地步。
班锐把资料搁到桌上,努力撇去心中的震撼,终于说起了正题,“我是看了你的比赛,特意想来找你聊聊。”
凌燃轻轻点了下头。
班锐再也不能把面前的少年当成一个普通的年轻人看待。能达成现在的成就,凌燃的自律与天赋都远超常人,心性也一定远超常人。
班锐的身体微微前倾。
“你已经升了组,对成年组的规则肯定有所了解。凌燃,我很想问问你,你心目中的花滑是什么样的呢?你对现今的花滑规则,有什么看法吗?”
千里迢迢,两次转机,班锐想知道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
凌燃心里的花滑是什么样的呢?
通过履历表,班锐对凌燃的了解算得上详细。
被压过分,因为花滑伤痕累累,也荣誉加身,对上过卑劣的对手,也交好过真诚的朋友。
虽然只有短短两年,但凌燃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站到了国际男单金字塔的顶层。
班锐现在迫切地想知道,凌燃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自己因为种种原因被这项曾经挚爱的事业伤了心,甚至想要彻底抽身离开。
但爱了这项优雅热血的运动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说不爱就不爱了,只不过是积攒多年的不满与痛苦让班锐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继续下去,看着花滑因为规则的变更而面目全非。
彻底放弃,从此将花滑从自己的生命里切割开。
后者简直是剜心之痛!
班锐来找凌燃,从心理学上说,其实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救。
溺水之人看着最后一根稻草,眼里写满绝望,却也藏着一丝希冀。
他想要得到这根稻草。
班锐从心底里,就不想放弃他深爱的花滑。
他竭力掩饰着,可神态是不会骗人的。
凌燃敏锐地捕捉到了班锐的异常。
这其实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他自己前世就有过。
这一世的凌燃顺风顺水,但前世凌燃的所有经历只能用坎坷两个字来形容。
除去伤病,攻讦,和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金牌,还有各种原因的恶意压分。
体育无国界,裁判却有国界。
他是黑发黑眼的华国人,在那些西方裁判眼里注定就低了其他人一头。
一次两次松松手还能算是捡漏,但长久之后,他的分数反而随着能力的提升渐渐走低。
分数配不上努力,才是最能打击运动员的绝杀招。
当时跟凌燃一批的运动员里,曾有人收到修改的新规则之后就地选择退役。
临走时还把国际滑联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骂归骂,那群老家伙还是屹立不动地作为国际赛事的组织者和裁判者,居高临下地用分数更新着运动员们的排名。
凌燃也曾经想过要不要放弃。
没办法,他努力过,却被打压,已经看不见希望,不走的话,就只能继续痛苦地辗转在被压分的路上。
可他到底还是坚持过来了。
眼前的班锐却显然正处于要不要放弃的犹豫关口。
凌燃顿了顿,才慢慢开口。
“我心目中的花滑,大概是一项技术与艺术并重的特殊项目,不同于传统竞技项目一味地追求更高更快更强,花滑在美学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班锐看着他,在心里暗暗点头。
少年不善言辞,但说的话显然字字句句都是出自真心。
“我很喜欢自己在冰上的感觉,滑行,旋转,跳跃,用挑战人类极限的肢体语言,向观众们讲述节目里的故事。不需要言语,不需要文字,在我看来,花滑就是用冰上的舞蹈,传达运动员发自内心的情感。”
至少凌燃自己就是这样的。
他的每一次节目,都会专注于节目本身,用高超的技术,用自身的感悟,去感染观众。
虽然一个赛季只能打磨一套节目,但随着赛程的推进,他往往会加入新的感悟和更难更流畅的动作,让节目能够不断焕发出全新的生命力。
班锐往后一靠,迫不及待地打断凌燃的回答,苦笑道,“可现在的花滑却更注重技术本身。”
滑联砍掉艺术方面的分数,强捧水货,明显是在走偏路子。
班锐有着跟维克多一样的绝望。
凌燃明白,却没有他那么悲观。
少年拿出了回答过维克多的原话,“技术与艺术,本身就不该被分割。”
凌燃甚至举出了个例子。
“在您叫我上来之前,我正在练习4f的跳跃。4f的跳跃比3f的跳跃足足多了一圈,难度系数呈现指数型上升。在音乐的高潮点时,安排上一个高飘远的四周跳,高难度的动作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可以明显起到引爆观众情绪的作用。”
“而跳跃本身也会因为技术是否规范,直接影响到观众们的直接观感。起跳的轴心,跳跃的高度,空中的姿势,都要顾及到。”
班锐眼神飘忽,像是听进去,又像是没有。
凌燃默了会儿,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运动员们为了拿到更高的分数,肯定会拼命地钻研技术的提升,努力拿到规则内的最高分数。但等分数到了难以提升的地步时,他们就会被迫重新捡起艺术。而等技术瓶颈突破后,他们或许又会去重新追逐难度。”
这是不断的轮回。
原本也是正常的螺旋曲折发展途径。
但滑联出于短视的强行操纵,显然造成了极其错误和恶劣的诱导。
现在很多人甚至已经忘记了,花滑原本的别名叫做冰上芭蕾。
而凌燃自己想做到的,就是在技术登顶的同时,兼顾节目的艺术性。
技术与艺术,他都想做到最好。
虽然现役男单里已经没有人能做到,但凌燃却跃跃欲试。
这才是他心目中的花滑。
他只愿意为这样的花滑而奋斗一生。
等他真的做到了,或许能引领起赛场上新的风气,把花滑带回正轨。
坐在王座上的王者,一举一动都会引人注目,所有人都会情不自禁地仰望和效仿。
只不过这些对目前的他来说还太遥远,他甚至还在争夺大奖赛总决赛的入场券。
但梦想从不会被外界条件所束缚。
凌燃心里这么想,就注定他一定会这样去做。
班锐的眼终于亮了下。
“你能做到吗?”
他沉默了很久,抖着嘴唇问了这么一句。
凌燃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班锐又默了很久。
然后突然起身冲去最近的卫生间,不多时,就带着满脸的水汽回来,原本积压在眉宇里愁郁都被冷水冲掉不少。
他涩着声,眼里像是有小火苗在烧,“我会坚持到你能做到的那一天。”
他等着看,凌燃能为花滑带来的变化。
班锐再度伸出手。
凌燃握了上去,湿湿的,显然这位稳重的裁判老师已经激动到洗完脸后忘记擦手。
“好。”少年很平静地许下承诺。
或许不能叫什么承诺。
因为凌燃原本就是打算这么做的。
班锐却已经得到了真正想要的那根稻草,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他满面愁容地来,高高兴兴地走。
背影都写满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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