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罪化
待到一碗符水落肚, 练朱弦方才缓缓从昏沉沉的入幻症状中脱离。他抬头看了看凤章君, 嘴唇翕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眼眶之中反倒首先滑下了两滴泪珠。
凤章君一直都当练朱弦是个极为坚韧、硬气的人, 毕竟前几天徒手剖腹的剧痛都强忍了下来。此刻见了他的眼泪不由得微微一怔, 然后才看见练朱弦的手上捧着一条小青蛇的身体,想必应当是练朱弦的爱宠。
他对这些蛇蝎毒物既不熟悉也无喜爱, 但曾经见过练朱弦在闲暇之余逗弄喂食, 显得十分亲昵。眼下爱宠惨死, 练朱弦的心中想必应当是极为难受的。
思及至此,他也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干脆叹了口气, 伸手将练朱弦揽进怀中,一下接着一下在后背轻轻拍抚。
“……谢谢, 我没事。”练朱弦内心虽然愤懑,却也没有忘记时务,稍稍哽咽一声便不再颓丧。
他从小蛇口中取出那一小块破布包裹的尸肉, 依旧将小青蛇的尸体收回竹筒之内,随即领着凤章君朝未央塔的高处攀去。
塔身第十八层,李天权与东仙源诸位管事正在翘首以待。
依照他们的汇报,在练朱弦前往坟场的这段时间里,任无心与商无庸看上去并没有任何变化。然而依附于塔心之中的“薤露”却正在不断地减少,似乎是在被任、商二人所吸收。
若是商无庸汲取力量想要控制住任无心那倒也罢了,怕就怕是任无心吸取了薤露之力,继而挣脱商无庸的束缚——届时它再与塔外的顾烟蓝来个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
事不宜迟,练朱弦立刻开始准备香窥的材料。
由于此次的香窥性质特殊,更需格外谨慎对待,因此在调香制香阶段就比之前云苍思过楼内的那场多出了好几道材料和工序。练朱弦手上片刻不停、全神贯注,直到一切全都准备就绪,才发现凤章君也已经在他的身旁坐下。
“我同你一起。”云苍首座提出不容他拒绝的建议,“有个照应。”
“好。”练朱弦知道自己撼动不了他的决定,便干脆点头,却也没忘记提醒凤章君:“这次的香窥与上一次有所不同,任无心与商无庸一个是鬼仙一个是活人。我们必须极为谨慎才能窥探他们的意识而不被发现。你要绝对服从我的指令,不做任何多余之事,明不明白?”
“明白。”凤章君点头,又低声附加了一句:“我只负责保护好你。”
练朱弦冷不防耳根一酥——来到未央城之前,紫藤花架下的那段旖旎记忆突然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明白这简直太不合时宜,练朱弦立刻像驱赶瘟神那样将种种绮念从自己的脑海中赶走,然后迅速点燃了地上的香篆。
“走吧。”
他将手伸向凤章君:“一起去看看,这场闹剧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
——
烟雾氤氲之中,练朱弦与凤章君双双闭上眼睛。在香气的指引之下缓缓脱离现实,进入香窥之境。
首先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苍翠绿意。
这里是一进格局中等的庭院,上空几乎被一株百年老樟树的树冠所遮盖。地上铺着平整的青砖,落了层细密的淡黄色樟花。庭院中间的朱漆木台上排列有三列十二张桌案,坐着一十二名蓝衣的少年弟子,正在聆听一位僧侣讲经说法。
“这里是碧云居?难道不该是个修仙门派?”练朱弦通过观察弟子们的衣饰揣测道,“怎么在听和尚讲学?”
“佛道本是一家。”站在他身旁的凤章君轻声回答道,“中原不少门派本身就收藏有佛教经卷,也时常邀请僧众交流说法。仙门弟子若是出门在外,可投宿至当地佛寺,而释门弟子亦可在仙门挂单。”
当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主讲席上的和尚一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然而台下的诸位仙门少年,却显然兴趣寥寥,甚至还有几个偷偷地打起了瞌睡。
练朱弦的目光在这些少年脸上一一掠过,显然是在仔细端详着他们的容貌。
“顾烟蓝提到过,任无心是成年之后半路出家;所以这些孩子里面,肯定有一个是自幼修仙的商无庸。”
说话间,他已经将所有的孩子观察了一遍,但显然并没有合眼缘的发现。
反倒是看向另一个方向的凤章君有了发现:“应该是他——”
练朱弦循着凤章君的指点望过去,发现那是一个躲藏在庭院角落里的青涩少年。大约七八岁光景,身量尚未开始拔长,一身的粗布短打,手里拿着把与人差不多高的竹丝笤帚,看模样竟然像是个小杂役。
“他眉宇之间倒还真与那商无庸有几分相似。”练朱弦有些迷惑起来,“可商无庸难道不是碧云居叶掌门的大弟子吗?”
幻境无法为他的疑惑做出解答,但答案显然隐藏在情境之中。
与那些慵懒散漫的仙门弟子不同,躲藏在树篱后面的商无庸正在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和尚的宣讲,那种渴求的眼神,竟如同从樟树叶之间筛落下来的阳光一般明朗动人。
香窥的第一个场景并没有持续太久,阳光下的碧绿庭院很快就泛起了涟漪。还没等练朱弦出声提醒,凤章君就主动走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以免走散。
涟漪散尽,这次呈现在二人眼前的,居然是一堆废墟。
这是一座火灾过后的废宅,焦黑的断壁残垣坍塌下来,宛如一个已经熄灭了的、巨大的篝火堆。
在废宅的右侧,站着几位身着藏青法袍的修士。其中有三位显然是在向居中之人恭敬地汇报着什么——也许是火灾的情况。
“那位就是叶皓,碧云居的前代掌门。”凤章君指着居中那人,向练朱弦做介绍。
原来这就是叶蓁蓁那位“白日飞升”的父亲,练朱弦忍不住要好好打量一番。
说实话,他原以为这位有妻有子之人,至少应该是个敦厚温柔、留着三寸美髯的中年男子。然而如今一见才愕然发现,真正的叶皓竟寡淡到了近乎于“透明”的地步。
那是一种如烟雾般渺茫的独特气质。就好像你与他面对面独处一个时辰,仍然记不清楚他的模样;而一阵风吹来,他就有可能瞬间在你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人,不要说是娶妻生子了,甚至仿佛根本就不应该涉足与凡尘俗世,更像是只存在于古代画轴之中的人物。
练朱弦这边正在诧异,只听见身后山道上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原来是上一幕曾经见过的那十二名少年弟子,在武学教头的带领下跑步途径此处,看见了掌门与诸位管事,便停下来行礼。
叶皓的目光在这群年轻弟子身上扫过,突然伸手指着面前的那堆废弃问道:“你们从这里看出了什么?”
得知掌门要临时考验自己,年轻弟子们顿时交头接耳起来。叶皓也不阻止,端等他们沟通完了才命他们依次逐个发言。
只听第一个弟子道:“碧云山近日多雨,雨为水,而雷属木,因此正是五行之中‘水生木’的例证。”
叶皓不置可否,只让下一个说话。
于是第二名弟子道:“雷为震,山为艮,雷电降于碧云山之上,既是雷山小过之卦象。说明近期行事需要谨慎,全盘考虑。”
叶皓依旧不评判,继续让弟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说下去。
转眼,一十二名少年弟子已经逐一回答完毕。然而叶皓始终并不满意,只听他又朗声询问在场的所有人,却再没有人作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