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河汉
华家一连三人战死疆场,声名显赫的武将世家自此退出朝野,不再出将。
皇帝感念华氏父子忠烈,追封上将军华义云晋国公,其长子华世承忠勇侯,次子华苍武略将军。又封华家幺子华世源永安侯,承父兄荫佑,享一世安康。
华夫人丧夫之后,又痛失爱子,悲恸万分,在灵堂中几度晕厥,口中喃喃念着“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如此狠心丢下我们”云云。
华世源仍是那般怯懦瑟缩,佝偻着跪在华世承的灵柩旁。
少微代他父皇前来抚恤,踏进那高挂挽联、悬垂祭幛的厅堂,不由想起大半年前为父亲披麻戴孝的华苍。
他就是在这里告诉他,要送他去战场。
指尖忽然被一只温温软软的小手握住,少微低头去看,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拉着他,亮润的眼中满是稚气,她问他:“你也是来给哥哥烧纸钱的吗?”
少微回她:“是的。”
小姑娘把他拉到火盆旁,递给他一沓纸钱:“那你烧吧,要多烧点哦。”
“……好。”少微蹲下来,将纸钱一张张放入火中。
“还有这里也要烧点。”小姑娘扯扯他的袖子,指着自己脚边的一堆纸灰说,“这个是给苍哥哥的,你认识我苍哥哥吗?也给他烧一点吧?”
少微望着那小小的纸堆,问她:“这是你给苍哥哥烧的吗?”
小姑娘点点头:“他们说苍哥哥也要走了,他也要带些盘缠呀。可是娘亲只放了一个火盆,我怕跟大哥的拿错呢。”
少微四下看了看,神色渐冷,随即与她一起蹲在那个纸堆旁,又烧了两沓纸钱。
他说:“你的两个哥哥,都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这一路,一定有很多人给他们送钱。”
小姑娘说:“那真是太好了,他们可以攒着买糖葫芦吃了。”
少微极轻地笑了笑。
他记得这个小姑娘,华家庶女华箩,当年在天德寺见到她的时候,还是个抱在手里的爱哭鬼,现在都知道攒钱买糖葫芦了。
祭拜过后,华夫人领着华世源来到少微跟前行礼。
少微道:“华夫人节哀,永宁侯节哀。”
华世源看了母亲一眼,似有什么话想说。
华夫人心领神会,替他说了出来:“太子殿下,我夫君和长子均已为国身故,如今华家没落至此,要不是皇恩眷顾,给我儿封了永宁侯,怕是今后都难以在京中立足了。不过,我们母子尚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殿下念在华家这些年来……”
“华夫人有话不妨直说。”少微淡漠打断。
“这个……”华夫人清了清哭哑的嗓子,道,“殿下,其实世源也有报国之心,先前他一心苦读,只想着考取功名为国效力,不曾想被妖女所惑,错失良机。恳请殿下赏赐个机会,给世源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好让他安身立命,与他父兄一般,忠君报国,死而后已。”
华夫人看得很明白,一个无权无势的侯爷,能有什么大出息,在这权贵云集的秣京城中,还不是要天天看人脸色,若能得到太子的庇佑和重用,这才是上上之策。
少微看着这对母子,问:“你们知道华世承将军经历了什么吗?”
华夫人和华世源怔愣,不知太子殿下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他们自然不知华世承经历了什么,那所有的不堪和决绝,都被归来的人粉饰了。人已去了多时,运送回来的灵柩早已盖棺,他的亲眷们只知他战死沙场,却不知他受了多少折磨,忍了多少屈辱,他的皮肉被鞭笞得如何不成人形。
见他们不答,少微又问:“你们知道华苍是如何取下敌将首级,为我军赢得胜利的吗?”
“……”
“你们也不知。”少微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你们借他们的一世英名,想延续华家荣耀,这无可厚非。可是你们对得起他们吗?”
“殿下,我们怎么……”
“忠勇侯华世承,朝中有人对他的名节多有诋毁,你们为何不去为他正名?武略将军华苍,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寻常人家尚且会立一座衣冠冢,在这灵堂里,竟连他的牌位也没有!他们丧期未过,魂灵还未归乡,你们就忙着自荐要官,生怕朝廷慢待了你们,当真是情深义重,忠君爱国啊!”
他言语嘲讽,说得华夫人与华世承噤若寒蝉。
华箩怔怔地看着他们争执,不明白方才对她和颜悦色的小哥哥为何突然生气了。
少微目光扫过灵堂中的众人,最终走到华箩面前,蹲下身对她说:“我会在天德寺中给你苍哥哥供奉长生牌位,你可以去那里为他上香祈福,给他攒糖葫芦的钱。”
华箩点点头:“嗯,我记得了。”
“父皇,战前我们曾派使臣前往渠凉,照使臣的回禀所言,渠凉王无意站在我们这一边。那现下渠凉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的使臣早已无功而返,仗也都打完了,这时候渠凉派人来惺惺作态,究竟有何用意?”
近日有一支渠凉来的商队进了秣京城,经过盘查,发现领头人竟是渠凉王次子淳于烈。淳于烈请求面见长丰皇帝,同时将商队带来的“货品”尽数奉上,以表诚意。
那些“货品”中,有半数是金银玉器、四海珍宝,还有半数是各种极为精巧的兵器——连弩、精铁剑、投石机,甚至还有一种火药制成的弹丸,杀伤力惊人。不仅如此,商队中看似寻常的“商人”,其实是制造这些兵器的能工巧匠,包括他们在内,都是此次淳于烈祝贺长丰大捷而送上的厚礼。
少微对渠凉国此番作为不以为然,在他们危急时不肯出手相助,等他们打赢了却想来分一杯羹,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皇帝靠在榻上,似有些精神不济,但还是耐心地回答了少微的问题:“渠梁国内局势不稳,能在这时候给我们送上这些东西,说明他们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要与我们结盟了。
“我们与革朗开战之后,渠梁王虽然言辞上拒绝了我们共抗革朗的提议,暗地里却让我们的使臣带回一封密函,那封信你也是见过的,那时他们便有所松动。
“至于淳于烈带来的这个商队,据探子来报,他们先前是从北峪关那边绕行而来,想来是真的想去前线相助,只是事有不巧,遇上了洪水阻路,等到洪水退了,他们心知战局已定,帮无可帮,这才以庆贺为名,转道前来秣京。”
“原来如此,既有此心,倒也不算特别无耻了。”少微道,“儿臣听说他们渠凉国内分了三派,一说要联合革朗,一说要结交我长丰,还有一说要洁身自好,两不偏帮,那渠凉王看样子不是个能拿主意的人,这才瞻前顾后地选了我们,说不定是在家掷筊掷出来的。”
皇帝笑骂:“慎言。两国建交,本就需步步为营,各自衡量利弊,岂是儿戏。”
少微道:“儿臣明白,只是看他们前来相助还要打个商队的幌子,怕是在刻意防着自己本国的什么人。”
皇帝沉吟半晌:“不无道理,此事可去深查一番。”
“儿臣正有此意。”
“查归查,礼不可废,明日你去送他们出城,不得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