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晓生
黑狗说:“到了。”
欧阳青在他耳边小声呢喃:“终于到天津啦……真好……回家了……”
黑狗的脚步顿了顿,继而坚定地向前迈去:“嗯,到家了。”
欧阳青说:“谢谢你们。”然后他搁在黑狗肩上的两条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
叶荣秋跑上来,摸了摸欧阳青的鼻息,强忍悲痛道:“他没气了。”
黑狗什么也没说,依旧坚定地背着欧阳青往镇子里走去。他们进了城镇,镇上的百姓看见这三个人穿着染血的军装,立刻有老乡推着板车跑过来:“军爷们,上我的车,我送你们去医院。”
黑狗把欧阳青放到板车上,那老乡看看已经有点僵硬的欧阳青,愣了一下,又看看黑狗和叶荣秋的脸色,什么也没说,拉起板车就往医院冲。
路上,那老乡问道:“军爷,你们是刚打鬼子回来的吧?杀了多少鬼子?”
黑狗和叶荣秋互相对视了一眼。黑狗说:“我没有。”他指指欧阳青,“但他是个厉害的军人,他对得起他这身戎装。”
到了医院,几个医生围上来检查欧阳青的状况,查过之后却都面面相觑。
欧阳青死了。在城门口的时候,黑狗和叶荣秋就知道的,欧阳青已经死了,可他们还是坚持把欧阳青送到了医院里。
三年上不了战场的欧阳青,被日军的一颗炸弹炸死了。
黑狗在城外挖了个坑把欧阳青埋了。他没本事送欧阳青回天津。虽然他和叶荣秋没有多少钱买饭吃了,而欧阳青手腕上戴着一个颇值几个钱的表,但是黑狗没有动他身上的任何东西,尤其是他的军装——因为欧阳青是个真正的军人。虽然他没有打过仗。
叶荣秋看着黑狗埋了欧阳青,然后他对着欧阳青简易的墓碑敬了个军礼。
然后他问黑狗:“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黑狗问他:“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叶荣秋翻出口袋数了数。一千圆法币都在车上一并烧掉了,他的口袋里只剩下几张毛票,就够买几个黑面馍馍,不够他们去武汉的路费,也不够他们回重庆。
黑狗说:“莫怕,我说了会把你送到武汉。”
叶荣秋小声道:“可我想回重庆了。”他对于莫知的前路感到害怕,宁愿退回原地,回到父亲和兄长的羽翼下,不想再去闯了。
黑狗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黑狗问叶荣秋:“你说人咋样活着才算有意义?”
叶荣秋说:“多做点有意义的事吧。”
黑狗问他:“咋样的事儿才算有意义?”
叶荣秋沉默了一阵,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大概是……有理想吧。
黑狗点头。他一直敬畏有理想的人,那也是他当初会救冯甄的缘故。哪怕那个人的理想多么虚无缥缈,看起来多难实现,但是黑狗都会敬畏,因为他自己没有理想。现在他试图给自己树立一个理想,但是却想不出。打跑日本人?他对战争并不感兴趣。恢复钟家昔日的荣华?他对财富也没有兴趣。娶一个老婆,生一窝孩子?他也没有兴趣。他好像从来想不到长远的事情,能提得起动力的都是眼下的事。眼下他最想办成的事情是把叶荣秋送到武汉去。
他问叶荣秋:“你有理想吗?”
叶荣秋考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有一些想法,比如写出令人称道的文章,比如维持他们一家体面的生活,但是这些事情都不能称之为理想。他不肯承认,但有的时候不得不意识到,他的内心是空虚的,空虚到不得不用体面来弥补。
黑狗又问叶荣秋:“你觉得欧阳青活得有意义吗?”
这一次叶荣秋又考虑了半天,然后犹犹豫豫地说:“我不知道。他有理想,但是他没有成功,他这辈子……应该是不值得的。不值得可以称得上有意义吗?”
黑狗心想:是啊,有理想,还得把理想完成了,才算得上有意义,完不成就是抱憾终身。太难了,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做成了,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吧。
晚上两个人在镇子上过夜。黑狗身上也带了点钱,因此够他们住镇上的旅店,可是他的钱也不多,顶多就能住几个晚上。他原是想住通铺省钱,但是叶荣秋肯定受不了,所以还是定了间独立的房间。不过厢房里只有一张床,这时候也容不得叶荣秋挑挑拣拣了。
这两人都是累了两天一夜没合过眼了,进了屋却没立刻睡下。黑狗打了盆热水来,帮叶荣秋除了鞋袜,把他肿的跟馒头似的脚放进热水里。前些时候叶荣秋觉得还好,可现在一坐下,那扭伤的脚就立刻钻心的疼了起来,黑狗一碰他就痛的嗷嗷叫唤。
黑狗累的站着都能睡着了,还得伺候这位小少爷,心里着实没好气,故意用力揉他的伤处。叶荣秋疼的整个人都抽搐了,一开始还惨叫,后来连叫唤的力气都没了,躺在椅子上干喘气。黑狗抬起头一看,只见叶荣秋一副想哭又不敢哭、撅着嘴委屈的能掐出水来的样子,心情大好,手底下的动作就轻柔许多了。
过了一会儿,黑狗拍了拍叶荣秋雪白的小腿肚:“行了,不是什么大伤,就是扭着了,都算不上伤。养几天就好了。”
刚才自己的痛处被黑狗捏在手里,叶荣秋不敢说话,现在可敢抱怨了:“你这人真讨厌,故意用那么大力。”
“嘿。”黑狗乐了:“大侄子,你良心真是大大的好啊。”
叶荣秋红了脸,不甘示弱地分辩道:“我又不是没扭过脚,没你下手那么狠的。”说完以后又不敢去看黑狗,抱着膝盖哼了一声。
其实叶荣秋心里有点怕黑狗,从前阿飞在的时候他底气还足一点,可现在阿飞也没了,就只剩下他和黑狗两个人面对着面,他连装腔作势的气势都弱了一半。他心里其实知道黑狗不会伤害他的性命,可他是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黑狗长手长脚身板结实,两个人要是起了冲突,他总归要吃亏。
再则……许是黑狗曾是黄三爷的手下,叶荣秋不由自主地猜测起他和黄三爷会不会有相同的变态癖好。万一黑狗趁着夜深人静要偷偷对他做什么不伦的事情怎么办?!万一黑狗对他用强怎么办?!不,不行,如果黑狗敢那么做,自己死也不能让他得逞!!呃……可是自己这条小命两次空袭都躲过来了,为这种事情死了岂不是大大的不划算?到底是命重要还是气节重要?
黑狗不知道叶荣秋天马行空的心思,可他早看穿了叶荣秋的色厉内荏,知道叶荣秋害怕自己,于是故意松松胳膊腿脚,叶荣秋果然吓得一缩脖子。
叶荣秋察觉到黑狗戏谑的眼神,立刻不甘示弱的挺直身板瞪回去,可黑狗一伸展拳脚,他马上又吓得缩成一团了。叶荣秋知道黑狗在故意逗他,心里委屈的要命,可偏偏没法甩开黑狗自己走人,于是越想越委屈,想的都快哭了,又咬着嘴唇不愿哭,怕叫黑狗看低了他。黑狗则是根本懒得理他,又出去打水去了。
小镇上条件不好,自然没有西洋的设施来供他们洗澡。黑狗把破破烂烂的脏衣服脱了丢到一边,赤条条地站在屋里用盆里的水擦洗身上的污渍。叶荣秋也不知怎么了,就是不敢去看他那一身腱子肉。可屋子就这么小,黑狗瘦瘦长长的身子往那一戳,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十分勾人的眼,叶荣秋一不小心就看到了好几眼。
黑狗背上那条长长的疤已经不出血了,但还是皮开肉绽鲜红的一条,令人胆战心惊。叶荣秋突然觉得心脏好像被抓了一把,胸口有点闷,难受,许是他见不得血腥的东西。可再见不得其实也已经见了很多了。
叶荣秋这一身装扮比黑狗好不到哪去,衬衫西裤皱的不成样子,还都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一静下来那气味熏得他自己浑身起鸡皮疙瘩。可黑狗在边上,他虽然难受,却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脱衣服。
黑狗把自己捯饬干净就光溜溜地钻进了被窝里。叶荣秋看得直瞪眼,别别扭扭地说:“这儿只有一张床!”
黑狗困得都快睡着了,爱理不理地说:“咋,你想睡地板?”
叶荣秋皱着眉头说:“只有一床被子。”
黑狗往身侧看了眼:“这么小张床,你想再搁床被子也搁不下。”
叶荣秋说:“你、你……你光、光着身子就钻进去了!”
黑狗不睁眼睛都能想到叶荣秋那别扭的表情,乐得咯咯直笑:“你想我穿那衣服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