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信风
对于这么个半生不熟的客人,齐达还真不知道怎么招待,只是急急忙忙让座,然后让何谢氏上茶。
郭姓店家摆摆手,温厚的制止道:“不必忙碌,我只是受人之托给大人送点东西过来罢了。”
齐达迷惑,“谁给我送东西?”
“大人也认识的,”看着齐达一脸迷惑,郭姓店家苦笑着揭出谜底,“是偎红姑娘。”
“她不是——早走了的吗?”
“这是偎红姑娘走之前留在敝处的,嘱咐若是大人有朝一日遇到难处,或者是要离开京城,就让小人拿出来。”
齐达迷惑的接过那个看着就知道是女子用的梳妆盒子,桐木做的,不说是简陋,却也谈不上有多精美。想到这是那个有着数面之缘的偎红特意留给他的,心头就有些奇怪。看到上面还挂着一串钥匙,齐达拿过来就想打开看看。
“大人切莫心急,佳人馈赠,合宜一个人时候私下里细细玩摩。”郭姓店家一脸正经的把手放在齐达想要开锁的手上,嘴里说着阻拦的话,脸上没有一丝平民对官家的畏惧。
说起来,齐达虽然一直标榜自己农民,可是几年的衙署生活已经使得他习惯了周边的白身平民对他的敬畏,现在陡然遇到一个这样的,齐达还真有几分惊诧。所以,他也就呐呐的按照对方所说的把那箱子收了起来,甚至都不问为什么。
“总算是完成了故人所托,郭某人这就告辞了。”郭姓店家站起身来,长舒一口气,对着齐达一揖,也不等齐达说话,就举步走了出去。
“诶——”齐达放下箱子,追了出去,“等等,你——”
“大人还有事?”那人已经走到了院门口,闻言转身过来疑问的看着齐达。
“……”齐达一下子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就喊住了他,张了张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那个,你知道偎红姑娘现在在哪里吗?”
“你想见她?”郭姓店家不答反问,“为什么?”
“谢谢她对我的帮助。”齐达随口绉了个理由。
郭姓店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用了。”
“我要见的是偎红姑娘,用不用应该由她决定。”齐达有些不悦。
“那箱子里有偎红写给你的一封信,你看了就知道了。”他不再说话,转身大步离去。
“噶?”齐达疑惑的看着迅速离去的背影,他怎么知道偎红给自己信的内容?
“哥哥,那个人是谁?”里面收拾东西的齐又跑出来,看见刚说了两句话就走的客人的背影,不由好奇。
“一个店老板。”
“哦。”齐又不再感兴趣,“我们进去吧,人都走远了。对了,听老何说,我们这回坐船……”
齐达听着耳边的唧唧喳喳,也放下心头疑惑,应付着齐又千奇百怪的问题,慢慢往里面走去。就要离开了啊,真有些舍不得!
83
因为齐达身上司农寺卿的职位并没有撤下,这次去交州又是奉的皇命,所以有四名仆役随行照顾,一行并不忙碌。而且,按照皇帝给的敕书,他到了交州,还可以凭皇帝给的敕书在当地召集二十名以下的役夫,一应支出由当地衙署负责。所以,齐达一路都极是轻松。
齐达这次走的水路,离了长安就乘船顺渭水进入黄河,顺流而下,而后到了莱州便换了海船继续南下,一路停停靠靠,遇到大一些的镇子,几个人还上岸看看买些东西,因此两个小家伙极是高兴。在这样的气氛下,齐达便把偎红留给自己的盒子差不多忘了个一干二净。
到了海上,齐达虽然做了官,可是俭朴的性子还是很好的保留了,再者齐又何西两个小孩子他也不放心他们单住,所以就要了两间客房。一间四个仆役住,一间他们三人住。齐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前几日把船上上上下下跑了个遍,人家知道他是官家子弟也不好为难他,任由他带着何西上上下下的折腾,终于闹得他自己没趣了,于是又回来闹腾齐达。
于是,就把偎红的盒子翻出来了。
齐达其实是觉得有几分惊奇的,小孩子永远那么厉害,他们永远能从你以为没什么东西的地方翻腾出叫你意外的东西。他自己都差不多忘了这个盒子放哪里了,齐又居然把它折腾出来了。
既然拿出来了,齐达便打开看看偎红究竟给自己留了什么。不过,想到把盒子给自己时那个人的话,虽然觉得齐又何西算是自家人出不了什么事,但是齐达还是小心为上的等两人都出去了才打开盒子。毕竟,他当时是答应了人家一个人的时候打开看的。
掩上房门,齐达拿起钥匙小心的打开盒子。
入眼,是一叠薄薄的叠成方胜的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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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齐达两只手用力的抱着头蜷缩在床上,感觉整个人就要爆炸开了。明明身子是冷的,可是身体内部,却由于过于激越的感情突如其来的冲击,感觉又热又涨,就像无数的小炸弹不断的爆开,几欲无法承受。
在他的身周,那叠用簪花小楷写的精致信笺在床上散漫的铺开,有几张被压得变了形,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母亲”“外祖”等等的字样——正是偎红留给他的信。
谁能想到,他,一个出身在南蛮近郊的大山里的穷小子,会是京城里千娇百媚的花魁的同母兄弟?
齐达极力的按压着自己涨得快要爆开的脑袋,突如其来的亲人,似乎唤醒了这个身体沉睡的感情。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就一直记得自己前世老人的身份,就算是继承了这个身体的记忆,感情却仍旧是淡淡的。对于过去生活里的亲人朋友长辈故旧,就如同隔着玻璃看花,知道存在,但是完全没什么感觉。虽然是年轻人的身体,可是心里,依旧是那个垂暮的老人,做什么都是朦朦胧胧,懵懵懂懂。
可是现在——
因为这一封信,前面十多年欠缺的感情一下子补回来了,之前一直模模糊糊的关于这个身体的父母的记忆,也一下子鲜明起来。父亲的敦厚,母亲的温柔,甚至幼时和村里孩子们玩耍的记忆,都一一回笼。原本模模糊糊的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他想起来四岁时候跟父亲下地,拿着一把小锄头跟着父亲在地里除草,一锄头一颗菜,气得父亲咬牙切齿偏又无可奈何,只能叹气“造孽”;五岁的时候被父亲带到山脚的溪沟里摸鱼,结果被蛇咬了,水蛇无毒,可是他却硬是被吓晕过去了,而因为这件事,父亲被母亲拿着锅盖敲了好几记,害得父亲被村子里的男人笑了好久……
还有母亲,常年多病,但是一双手最是灵巧。她编织出来的草鞋,和别人家用的是一样的草料,就是要好看精致许多,空闲的时候,还会在上面编上一些花纹,记得那时候还经常有媳妇婆子上门向她求教;除了会编织好看精致的草鞋外,母亲做点心还特别有一手,种种零食点心,虽然家贫,可是在母亲去世之前,他却是从来不缺……
脑海里的记忆越发鲜明,心头的痛苦也越发的深刻。这十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千年后的来客,因此,就算是去给父母亲上坟,也是带着几分别扭,从来不肯久留。可现在,因着这一封“认亲”的家书,才明白过来,他其实一直就是自己。
齐达紧紧的靠在舱壁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幼年失怙,无依无靠,流落在外的亲人对面相逢不相识……种种苦痛齐齐涌上心头,齐达越发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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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过道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是齐又他们回来了。
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虽然因为苦痛而神思有些不属,可是齐达还是本能的收拾好脸上的痕迹,挣扎着爬起来,颤抖着把床上散开的信笺收拢起来放入盒子最上面的一层——下面的两层他还没来得及看,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余力去看了。
房门被“嘭”的一声推开,齐又蹦蹦跳跳的走进来,手里举着一串极可爱的红艳艳的珊瑚珠串,“哥哥,这是我刚刚跟人换的,好不好看——哥哥,你怎么了?”发现齐达的脸色不对,齐又连忙把手里的珠串扔给后面的何西,扑到齐达身边,担心的用手帖子齐达额头上,感受他的温度。
“没事,”齐达把齐又的手拿下来,顺势把齐又拥入怀中,“让哥哥抱抱。”这个弟弟,虽然日日相处,可是以他感情而言,却是十多年没有好生相处过了。
“哥哥?”齐又顺从的靠入齐达怀中,并尽量用自己还稚嫩的肩膀支撑起齐达明显脱力的身体,并且暗示何西去找船上的大夫过来看看——像这样的海船,一般都会配备一到两个大夫,以备不测,然后仰首看着齐达,“你身子好凉,是不是在船里坐久了不舒服?要不,去外面看看吧?”
齐达看着齐又小大人的样子,心头又是高兴又是酸楚。什么时候,他的齐又也这么会关心人了,“我没事,躺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