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吾如生
程斯刻觉着这些日子像做梦,还是那种偷来的梦,每一天都跟踩在云端似的,飘飘忽忽悠悠然然。
这样的日子美是美了,怕也是怕的,万一哪天踩得不实了也就跌了。
程斯刻逃出静室后走在乡间的小道上,脚步还挺轻快,他有些时日没回过家了,今儿个难得想回家看看,家里还有些靳柔留下的东西,他也得拿上。
快到家门口时,程斯刻在一个拐角止住了脚步,他瞧见村长和另一个村里人在小道牙子边上抽烟边唠嗑。
“你说程家那小子撞上了什么大运,就跟温家那位搭上关系了。”一人边弹落烟灰边阴阳怪气道。
“谁知道呢?就有一次我看那姓温的背着孩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回来,带着去了一趟医院,回来之后也就各回各家了,没见着他们有什么交情。”村长在田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蹲下,摸了把自己的脑袋。
“便宜了那小怪物了,白让他过了几天舒服日子。”另一人嘁了一声。
“你也别那么恨他,不就是咬了你一口么,计较到现在,瞧你个心眼儿。”村长白了那人一眼。
那人闻言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跟他妈他爸一样,都是怪物,一家子怪物,留在村里以后不知道还要祸害谁。”
程斯刻闻言,瞥下眼眸,想着别听算了,都是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好听的。
不想刚想转身就听见村长续道:“那可不是得继续留在村里么?你以为那个姓温的会带他走?”
“不带走吗?”那人纳罕。
“有钱人就是喜欢玩玩,看这小子可怜,接来养几天发发善心,哪里真的就要把人带走了。”村长嗤笑一声。
“你怎么知道?”那人问道。
“今天早上那姓温的还打电话给我,问我程家这边还有没有亲属,这话一听就是要找个人把孩子还回去了。反正我是不信他会将程家小子打包带走,谁愿意给自己找麻烦?我们这种人,都是上辈子欠的,活该在这山里困一辈子。”
村长向身旁那人也要了根烟,两人一站一蹲,望着远处黑夜中连绵起伏的群山,将自己困在囹圄的同时,也轻而易举地诅咒了一个孩子的命运。
程斯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拐角的,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行尸走肉地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一样。
难道他来到这世上一遭的理由就是为了承受无止境的鞭打、囚禁和抛弃吗?
难道他来到这世上一遭,却连自己脚下的一方土地都跨不出去吗?
他知道,他不应该有这么多妄想和期待的,在温浅没有出现之前,他根本不会有对未来的期待,那个时候的他,连活下去都快成了一种奢望,又有什么多余的心力去思考别的?
可温浅给了他一份能够妄想的勇气,他对他的好,几乎要把他惯坏了,让他差点忘记他所拥有的的一切只是一场真实的美梦。
但人不可能永远做梦,时间到了,人就该醒了。
程斯刻也偷偷读过靳柔放在家里的书,他虽然口不能言,但识字很快。
靳柔喜欢某本书里的某些句子的时候,就会把它划出来,程斯刻始终记得靳柔曾经留下过标记的一句话:不是人有欲望,而是人即欲望。
他或许不懂其中含义,但他知道温浅总有一天会走,这件事情可能发生在温浅人生中某个平平无奇的一天,也许温浅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天对一个孩子来说可能是天崩地裂的改变。
而他就应该承受这些,就像他没有任何理由地平白无故地接受了温浅带给他的梦一样。
等程斯刻从纷乱的心绪当中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到了那片熟悉的山谷。
其实那天之后,程斯刻给这片山谷在心里起了个名字,叫浅声山谷,只不过他一直没告诉温浅,只一个人默默放在心里反复回味。
夜晚的山谷并不美好,空荡的谷间充斥着阴风的回响,似呼嚎,似哭泣。
幸好还有月光足够慷慨,倾洒出足以让他安心的清光。
立于谷间的大树撑出巨大的冠顶似怀抱一般安静无声地将他接纳,容一个稚嫩却破碎的灵魂能在树下获得片刻憩息。
程斯刻蹲在顺下,将脊背抵在粗壮的树干上,然后微弯下身子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臂膀里。
温浅发现程斯刻不见的时候已经离程斯刻跑出家门过去了三个小时。
一开始他以为小孩子只是想出去玩玩,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到了晚饭时间,程斯刻没有回来,温浅心想,这里总归是那个孩子的地盘,人是丢不掉的,就是这玩心有点重了,连饭都不吃了,等他回来得好好说说他。
可等到快九点的时候,程斯刻还是没有出现,温浅有些着急了。
他近日来因为程斯刻总是烦心,整日想着这孩子应该怎么办,他不是没想过带程斯刻走,但是养孩子不似养小猫小狗简单,不说温浅有没有信心照顾好这个孩子,就算有,程斯刻愿意跟他走吗?又或者,程斯刻还有没有别的亲戚,他们会愿意领养程斯刻吗?
一声不问就把人随随便便带走其实不负责任,为此温浅给村长打过电话询问过程斯刻的亲戚这件事情。
村长的意思是程强的父母很早就出车祸死了,靳柔的父母当年跟靳柔断绝了关系搬到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程家别的亲戚再没有了,也就是说程斯刻现在与孤儿无异。
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温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一种隐秘的开心。他知道自己这种想法不对,但人的情感总是难以克制的。
或许不论他能不能把程斯刻养活,从心里讲,他就是想带走这个跟他投缘的孩子。
如果程斯刻没有不见的话,今晚温浅想开诚布公地问问程斯刻,听听孩子的想法,但程斯刻的失踪打乱了他的安排。
温浅心急之下拨打了村长的电话,让他发动全村的人出来寻找程斯刻。
他外套都没来得及穿,穿着双拖鞋就跑出了家门,他第一反应是程斯刻回家了,可去了程斯刻的家发现家中并没有人。
之后他又去了墓园,可连墓园都没有出现程斯刻的身影。
还有哪里呢?
温浅站在一盏明明灭灭的破旧路灯之下僵立着,心慌和不安搅弄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带着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已经找了程斯刻一个小时了,但一无所获,村长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估计也是没有结果。
快十点了,夜晚的温度骤降,温浅穿着一身针织薄外套被吹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会在哪里呢?还有什么的地方是他能去的?
……
有!
有一个地方,是他能去的,但别人找不到的!
温浅常年缺乏运动,此刻却拔腿在崎岖不平的山路间狂奔起来。他连手电都没来得及带,此刻全凭着月光的清辉照亮脚下的泥路。
他顺着记忆一路往那片山谷跑,夜间山路危险重重,他却顾不得自己。
掀开那片比人还高的草,温浅大步走到山路的拐角处。
他缓缓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接而转过拐角,望向那片山谷。
不知年岁几何的老树被月光切割出斑驳的树影,高高的树冠上是枝叶反照出的星星点点的流光,高高的树冠下是一个孩子蜷缩着的小小的身影。
温浅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影,是程斯刻,他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只能于自然中寻求能接纳他的一片温土。
温浅一步一步走上前,一直走到程斯刻的面前。
程斯刻感受到了脚踩草地的沙沙声,感受到了身前变暗的光影。
他抬起头,看见了他一直在想着的那个人。
月光投下一道浅淡的颜色在温浅的脸上, 让程斯刻又开始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直到温浅在他身前蹲下,熟悉的温暖触感抚上了他的头,轻轻在他发间穿插、颤动。
他听见了温浅的声音,送来了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话。
“你愿意跟我走吗?”
程斯刻心想现实也好,梦境也罢,他都想够到一次。
程斯刻松开蜷缩着的动作,向前缓缓倾过身子靠近了温浅,几乎虔诚地在温浅的脖子上印上一个亲吻。
他开口,跟温浅说了第二句话,不流利顺畅,但一腔真心。
“我是小狗,你的。”
【作者有话说】
乡村部分到这里就全部结束啦,接下来小狗就要跟着温浅回城市啦,正文即将开始。
第13章 小狗,欢迎回家
“温先生,可以走了吗?”送温浅进山的司机站在后备箱边,将最后一个行李箱搬上车子。
温浅静立于车边,眉目微紧,看着不远处通向山村的小路,并没有搭话。
过不了一会儿,一个小人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程斯刻抱着一个破旧的木盒子从远处一路向他们跑来,鼻尖上的汗珠在五月的阳光底下淌得星星点点,温浅一时分不清是小孩的眼更亮还是鼻尖更亮。
程斯刻一路小跑到温浅面前,停下之后气喘吁吁,温浅也不嫌脏,拿衣袖帮程斯刻擦了擦汗,心里踏实了,但又别扭地不赞同道:“跑什么,又不会不等你。”
程斯刻也不搭话,只顺着温浅的动作将脑袋顶在温浅手心蹭了蹭。
一旁的司机看见了,有些诧异地眉眼微抬,之后表情被极好地掩去,他十分有眼力见的上前想要从程斯刻手里接过木盒子放到车后座,却只见面前的孩子连退好几步,双手紧紧扣住了怀里的盒子,颇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温浅看了一眼尴尬站住的司机,又看了看马上就要压制不住自己小兽脾性的程斯刻,开口解围道:“就让他抱着,没事的,咱们出发吧。”
司机朝温浅点点头,往驾驶座去了。
温浅招来程斯刻,边将他往车门边带边问:“这是妈妈的东西?”
程斯刻抬头望了温浅一眼,点点头。
温浅让程斯刻在后座坐好,自己也跟着进去坐在一旁,他垂眸看了一眼上了锁的盒子,轻声道:“钥匙记得收好,别搞丢了。”
司机一路将他们送至机场,程斯刻没出过这片大山,一路上双眼发亮地看着外头不断变化的景色,从不见人烟的山野到摩肩接踵的高楼,现代化的潮水不讲道理地将一个没见过市面的傻小子彻底淹没,程斯刻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宏大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里没有坑坑洼洼的泥路,没有春种秋收的良田,没有遮天蔽日的树林,没有零星散落的村屋,更没有那片寂静空荡的浅声山谷。
那里没有打骂、没有锁链、没有衣不蔽体饥不择食的岁月。
那里是陌生的,仿若闪着霓虹的深渊,令人心驰神往又望而却步。
好在,那里有温浅。
程斯刻感到自己的手被温浅柔柔地握住,他将跟随温浅走向一段迥异的人生。
飞机落地的时候,程斯刻脸色苍白地被几个漂亮空姐一起扶出了机舱。
温浅跟在后边,想笑又不敢笑,怕伤了小孩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他也没想到,程斯刻晕机能晕成这样,从上飞机开始到落地,这孩子往厕所吐了三趟。
温浅要的头等舱,空姐们对程斯刻十分上心,又是送水又是给糖。看程斯刻吐了,几次想要扶着程斯刻去厕所,给小孩吓得更晕了。
程斯刻这辈子不知道女人这种生物其实是温柔可爱善解人意的,以为都跟他妈靳柔似的,因此对女性产生了深刻的心理阴影,碰上热情四射的空姐完全接受无能,吐完了还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要不是温浅去找小孩,程斯刻能把自己憋死在里头。
下了机舱之后,空姐们笑意吟吟地跟温浅和程斯刻告别,温浅绅士地表达了感谢,程斯刻躲在温浅背后瑟瑟发抖。
温浅实在憋不住了,边带着程斯刻去取行李边笑个不停,程斯刻郁闷死了,气鼓鼓地在前头乱带路,成功把温浅带着在机场迷路了半小时。
出了机场之后,家里的车已经在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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