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樱沾墨
第16章 鱼戏叶(十六)
灵江不知去哪摸了一坛酒,挂在小爪爪上带到了幼鸟舍里,是夜,他就窝在鸟窝里,蹲在酒坛子边缘,时不时啄上一口,眯眼望着天边冷清的月光。
他的窝里看不到峰顶悬着的倚云亭,自然也看不到藏在嶙峋巨石之间的府邸,灵江默默啄着酒,好像有心事,又好像没有心事,就这么有一下没一下的喝光了一整坛。
翌日醒来的时候,灵江是从酒坛里邋里邋遢的爬出来的,身上的茸毛和羽毛揪成一缕一缕的,抖都抖不开,额上那撮羽冠也没精打采的垂在眼前,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摇晃,跟个刘海似的。
他打着哈欠,渡步去喂鸟的水槽边漱口洗脸,头顶的幼鸟一大早便起来进行日常晨飞训练,几日没见,这群从甄选大会里选出来的鸟崽子已经长大了一圈,展翅滑翔的姿态犹然可见成年信鸟英姿勃发的雏形。
信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在天空上。
作为已经被拍死的前浪,灵江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浪一下,将殷成澜手里的海东青拍死在怒波浪涛中,省的看见眼烦,想至此处,他斗志顿时昂扬,一头扎进水中,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然后一飞冲天,冲出水面,边飞边抖水的朝峰顶飞去。
正站在训鸟场上拿着五色旗指挥信鸟的训鸟人莫名其妙被溅了一脸水点,忧郁的抹了一把脸,希望不是哪知小鸟没憋住,那啥啥了。
书房里雕花的门窗竟严丝合缝,一扇都没开,灵江耳尖,听到有声音传出来,就避开暗中的影卫,藏到了飞檐下的横木上,寻了个舒坦的姿势蹲好。
屋里,严楚将一根银针从殷成澜的腿上捻了下来,那针和寻常的不一样,牛毛细,却很长,足有成年男子巴掌那么长,通体银色,有光落在上面时就泛过一道寒冽,针的一头和常见的直挺挺的那种也不一样,而是打了个弯钩,有点像钓鱼时用的钩子。
他手里的那根钩子上隐隐泛着乌黑,严楚将银针丢进一碗不知是什么的水中,就看见那上面的乌黑像墨水似的散开,一圈一圈荡过涟漪。
严楚继续低下头,将殷成澜身上剩余的七根银钩针捻了下来,他做完时一直阴沉的绷着娃娃脸,直到银钩针被全部取下,抬头看了一眼殷成澜,傲慢的神情才变了变,缓了下来,闪过矜持的赞许。
那些银针下进殷成澜的浑身上下,穿过血肉,一直往里扎,直到碰到骨头,就再用力气,将银针没入骨髓,等上个小半时辰,等银钩针上的钩子沾上骨髓里的毒,再一点点勾扯着血肉往外面慢慢的拽,拽出来时原本的针眼都被撕开,一路粘粘着血肉就被带了出来。
殷成澜的腿没知觉,不疼,可下在胸口腹部颈上针被取出来时,鲜红的血水也跟着冒了出来,皮肉纤维被倒钩着的银钩针生生豁开,围观者仅是看上一眼,就觉得疼的要死了。
可殷成澜却连哼的没哼一声,甚至他的神情都没变,一如往常的沉静稳重,如果不是他额上洇出的冷汗和过分苍白的脸色,连按歌就差问一句,不疼啊?难道还舒服不成。
严楚伸手,一旁的季玉山连忙将臂弯上搭的湿帕子放了上去,严楚却没动弹,一皱眉,季玉山反应过来,拉过他的手用帕子一根根擦着他的手指。
“毒怎么样了?”连按歌迫不及待道,试图想让殷成澜躺到床上,却被男人挥手制止了。
殷成澜理了理自己的领口,声音有些沙哑:“有劳神医了,按歌,送严神医和季公子回去歇着。”
严楚将擦干净的手笼在袖子里,漠然道:“你不必装了,没有任何人比你自己更想知道你的毒怎么样了,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八味天材异宝你还差四味没有找到,若是再找不到,等银钩针抑制不住你的毒,很快你就会死了。”
听他说的直白过分,连按歌眉宇紧蹙,靠在墙壁上,先露出一个笑容,十分的虚情假意:“不劳严神医操心,加上鱼戏叶的花,就差三种了,眼看胜利在望,总要喜庆一些。”
“按歌”,殷成澜平静的看他一眼,后者像是被掐住了喉咙,收起脸上的笑容,麻木的站到一旁去了。
严楚对他话里的暗讽浑然不在意:“我之前是不想将霖水土交给你们,因为我相信剩余的三味天材异宝你们也难找不到。”
如果不是为了身旁的这个蠢货,就是现在,他也是不乐意的。
殷成澜端起书桌上一杯凉透了茶,抵在唇边,半垂着眸子:“不管如何,终究是要谢过神医了。”
他这副彬彬有礼的态度让严楚极是满意,这也就是为何他会愿意答应用银钩针压制他的毒性。
这个人进退有度,既不张扬激进,也不凌厉逼人,他就像是常年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运筹帷幄,威严沉静,极其擅长趋利避害。
严楚觉得他不像江湖客,反倒是像个住在碧瓦朱甍里的王侯将相,平日里既能对坐烹雪煮茶,迎来送往,博古论今,又能在触犯利益时,微笑着将匕首送入客人的喉咙里,还能在血溅三尺后,洗手热酒,笑问饭否。
“还有半个月就到了鱼戏叶开花最好的时候,既然已经有了霖水土,就不要再耽误,想必你们现在已经想到进入涡河的办法,其余的我就不多说了,只希望别浪费了我的宝贝。”
说完,他将银钩针放进脚边随身携带的药箱中,把药箱丢给身后不知道想什么的季玉山,不悦的说:“走了。”
季玉山忙接住药箱,笑呵呵的对殷成澜和连按歌点点头,脚下三步并作两步跟了出去。
这时,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才像是大病未愈控制不住的喘了两口气,将茶盏放回桌上,唇角氲出殷红的血丝,屋檐上的灵江透过缝隙看去,发现他茶盏里的水几乎没少,反而成了血水。
灵江心想:“还真的挺能装的。”
连按歌打算推他回房休息,再次被拒绝了,殷成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山风从窗户缝隙佛进来,将几缕黑发粘在唇边的血渍上,他轻声细语说:“我可以死,但不能死在他前面。”
闻言,连按歌绕到他前面,单膝跪下,手横在膝盖上,脸上是灵江从没见过的凝重:“属下誓要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若是不成,属下就是死,也要拉着他一起死。”
殷成澜对着他坚定的样子看了片刻,弯唇笑道:“一起死是要殉情吗。”
连按歌便被一呕,心里那点忠心耿耿立刻喂狗吃了。
回去的路上,季玉山一路不知道在想什么,落在后面一言不发,直到咚的一下额头和前面的人后脑勺撞到一起,才吃疼的揉着额角,疑惑的抬起头:“严兄?”
严楚不耐烦的拉下他的手腕看了看他撞上的额头,口气生硬的问:“想什么?有什么好让你心事重重的,人都给你找到了,还想。”
季玉山愣了一下,眼睛一弯,抓着严楚的药箱布绳摸了两下:“我是在想你。”
猝不及防,那张娃娃脸呆住了,然后飞快的回过神,白瓷般的脸颊飞上一抹绯红,怒不可遏道:“你想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想的,不就在你身边。”
季玉山快走一步和他并行:“今日听你们的话,似乎殷阁主之前就问你讨要过霖水土,你既然不想给,为何后来又答应让我送到驭凤阁?”
严楚没想到他竟然不明白原因,恼怒的脸更红了:“我若是不给你,你能见到殷成澜吗,你若是见不到殷成澜,又怎么能这么快找到你那心心念念的影儿,要是见不到你的影儿,哼,你能对她死心吗。”
他说话炮语连珠,季玉山好不容易摘出重要的一句:“不是我的影儿,她……欸算了,以后我都不会提她了。”
他眉梢扬起:“我就知道严兄是为了我才愿意割爱的,这不问清楚好报答你吗。”
严楚没看他,眼睛斜扫着万海峰苍笼秀丽的风景,默不作声了一会儿:“你能怎么报答,穷酸书生一个,若是真要报答……”
他声音越来越小,季玉山没听清他后面的话,忍不住低头凑过去,严楚矮了他半个头,生得一副娃娃脸,每次看见他这模样,季玉山就想伸手摸一把,不过这次还没动手,严楚就不耐烦了:“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答应,快走,我饿了,要吃早膳。”
说完,不等季玉山回答,身影一转,进了藏雨楼。
灵江在屋檐上蹲了半日,山风将他昨夜的宿醉吹了个精光,他终于将屋里的人零星的对话拼凑起来,想了个大概明白。
殷成澜中的毒不是不能解,而是解毒的东西比较难寻,他们已经找到了四种,还剩下另外四种,殷成澜会亲自接见季玉山,正是为了他手中能使其中一种天材异宝鱼戏叶开花的药粉。
而现在,距离鱼戏叶开花没多久了。
灵江蹲在房檐上,见殷成澜终于撑不住了,笔挺的脊背弯了下来,屈肘抵着额头,唇色近乎透明,按着太阳穴:“这几日给阿青喂些好的,涡河湍急雾深,过几日要辛苦它了。”
连按歌应下:“送你回房歇着?”
“不了,你去开一扇窗,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连按歌一向劝不了他,推开一扇,离去了。
灵江在屋檐角下蹲着,亲眼看着面露倦意的男子静静坐在雕花漆红的窗前,他身上银钩针撕扯的血口系着素白的绷带,其中一条系在他颈上,发丝垂肩,黑白分明,将那一身的八风不动添了三分苍白病弱。
灵江窝成一坨,默默在心中想,殷成澜确实很能装的,不仅在外人面前装,独自一人时也装,用清明的心和头脑蒙骗自己的身体,装成自己与其他人无恙。
这种人就是闷死狗,死都不会痛哼、软弱、呻吟、屈服。
灵江用小翅膀挠挠肚子,一脸高冷的猥琐着,心中想到,将他丢到床上,撕开衣裳的时候呢?
第17章 鱼戏叶(十七)
事实上,灵江只对殷成澜猥琐,还是在心里猥,等他去见季玉山时又成了那个淡漠冷清的世外高鸟。
严楚在房中睡觉,季玉山在书房里挥墨画画,听见窗外传来蛾子扑棱声,他停下笔,将窗户开了条缝隙,一只小黄鸟将小翅膀负在身后,慢悠悠渡步进来。
“哎。”季玉山来没来得及提醒,灵江已经大摇大摆从他刚刚画的山水图上迈了过去,上面还未干透的墨渍沾到他的鸟爪上,在空白的地方上印下几枚丫型的爪印。
季玉山侧头去看,发现那几枚爪印刚好落在画中山间只有雏形的老松上,这么一来,老松倒像是一株从山林间翩然伸出的墨梅,图中意境也跟着幡然一变,少了清冷孤傲,多了淡雅梅香。
“好爪法,真是画的太好了!”季玉山称赞起来。
灵江抬爪瞅瞅沾染上的墨渍,皱着眉,把爪上的墨渍抹到了季玉山垂在桌面的袖子上。
“……”
抹干净后,灵江一屁股坐在画上,开门见山问:“涡河在哪里?”
季玉山丝毫不惊讶灵江会知晓此事,即便他不知道灵江是怎么知道此事的,不过只要事关殷成澜,这小鸟总是不会放弃一丝消息的。
他搁下笔,收起画,倒了两杯茶,一杯握在手里,另一杯递了过去,灵江跳上杯缘,坐了下来,把两只鸟爪泡了进去,洗爪爪。
季玉山:“……”
好吧。
“知晓你会来问,特意向严兄打听了下,涡河是一只海岛上的内岛河,离万海峰距离不近。海岛所在的水域复杂,几乎没有船只能找到那里,听说先前海岛上还有先民住在那里,偶尔会有小船上岸,与当地居民换米粮,不过这二十年来,几乎没有人再见过他们,后来驭凤阁的人为了追查鱼戏叶的下落,才又寻到了海岛的踪迹,也是在海岛上找到了鱼戏叶。”
灵江问:“鱼戏叶只有开花才有用?”
季玉山低头喝了一口茶:“是,但你要知道鱼戏叶并不会开花,而是将霖水土洒到鱼戏叶周围,才能促使它开花。”
他往隔壁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而霖水土实际上是一种蛊虫,很小,不会动,簇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像是土粒一样。”
那玩意可是严楚的宝贝,听他说是养了十几年才养出来的,怪不得如此宝贝,并且季玉山还知道殷阁主还要找的剩于三种解药是真的不好找,所以横竖也是死,严楚才不愿意给他的。
听完他所说的,灵江想了想,把泡红的爪爪抬了起来,垂在茶盏旁晾着:“多久能开花?”
季玉山愣了下:“严兄说不清楚,也许将霖水土洒上去鱼戏叶就能开花,也许要等三两天,也许要等十七八天,几十年前有人试过这种方法让鱼戏叶开花,不过那人已经死了,就没人知道了,还有鱼戏叶开的花不及时摘掉,花就败了。”
说着,见小黄鸟垂着眸子,鸟的眼和人的眼睛不一样,黑的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情绪,每当灵江沉默时,整只鸟都显得格外冷漠。
季玉山很想揉他一把,但害怕灵江啄他,忍住了:“你在想什么?”
灵江晾干了爪爪,从杯口跳下去,贴着桌面飞到了窗台,淡淡道:“告诉他,我也要去。”
说完整只鸟从窗台上倒仰了下去,季玉山跑到窗边,看见灵江在半空轻盈一转,姿态优美的飞上了万里无云的天空。
季玉山在他身后唏嘘不已。
灵江是在第二日去见的殷成澜,再见到他,昨天惊鸿一瞥的苍白病态已经寻不到踪迹了,他正坐在倚云亭里,看起来精神很好,一手拿着一柄银色的小刀,另一只手里握着根梨花木,地上掉了些木屑。
灵江落到离他不远不近的长椅上,看他手指灵活的在木头上雕刻出精致的纹路。
殷成澜的手骨节分明,手指很有力度,灵江眯起眼,不由得想起这只手抚摸那只傻鸟的样子,手指间在羽毛和细羽之间穿梭,舒服而力度适中。
“幼鸟已经开始进行往返通信了。”殷成澜没抬头,俊美的侧脸上碎发飞扬,快将灵江小鸟迷死了。
灵江扑棱了下翅膀,放肆的看着他:“我要你亲自训我。”
殷成澜撩起眼皮,目光落在他身上,小黄鸟只有一团,很快就被打量完了:“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灵江不咸不淡嗯了声,不再提那句话,看了一会儿殷成澜在木棍上雕花,说:“我也要去涡河。”
殷成澜手中的动作一顿,还未开口,灵江就将季玉山卖个一干二净:“季公子告诉我的,所以我也要去。”
根本不提是自己偷听到的,真的是很有节操了。
殷成澜勾起唇角,但神情却并不是在笑,他想了下:“想去便去,刚好证明给我看你有什么能耐。”
灵江皱眉,对他这么要笑不笑的模样很不喜欢,回了一个‘好’字,就不愿意再去看那张让自己神魂颠倒的脸,扑扇翅膀走的干干脆脆。
殷成澜在他身后慢条斯理的吹掉木棍上的碎屑,自言自语道:“还挺有趣的。”
比连大总管自尊心受挫至今没缓过劲的八爷有意思多了。
五天后,一座巨大的船出现在万海峰下,船桅上有一只怒翅飞翔的神鹰雕像,拨开汹涌的海浪从渺茫的大海深处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