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樱沾墨
海东青振翅穿过云雾,只看见一只小黄毛迎风招展顶着一撮呆毛不屑的瞅了它一眼。
意识到被欺骗,海东青却不像其他凶禽猛兽一般被激怒发起狂来,而是用一双锐利的鹰眼死死盯着灵江,发出压迫性高频率的低嗥。
就像丛林猛兽之王怒吼时,走兽下意识畏缩恐惧,任何飞禽此时此刻都不敢再振翅高飞,那只身心备受打击的黑隼被海东青这么一吓,尖叫一声后囫囵冲向岸边,却在半路被一只跃起的怪鱼咬住翅膀,拉进了河里。
而处在低压里的灵江却丝毫没有畏惧,冷冷瞥着它,反而钻进了那两扇巨翅下面,趁海东青带动的气流,看清了怪鱼中央那抹绿。
鱼戏叶的叶子似芭蕉那般模样,突兀的立在茫茫河面,周围雾气缭绕,河水湍急,鱼戏叶却连半片叶子都没拂动,自有一派静静玉立。
灵江找准时机,不再耽误,突然俯冲下去,鱼戏叶周围的怪鱼有所察觉,更加疯狂的交替跃出海面,企图吞下入侵者。
灵江在半空中灵活的用另一根爪爪推开竹筒的一端盖子,以一个极度轻盈的姿势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擦着怪鱼的獠牙而过,滑行半尺,展翅如游龙,翩然几次翻飞后,便把小竹筒里的霖水土均匀洒到了鱼戏叶上。
霖水土刚一碰到叶子,就化作一抹土色的烟雾消失不见。
没料到会是这样个结果,灵江在半空打个旋,望向岸边的人,打算问个情况。
就在这时,河里的怪鱼像受了惊吓似的四散逃开,一条极细的嫩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了出来,正好抽在灵江的后背上。
刚刚那些怪鱼徒有蛮力,准头却不怎么行,能咬死黑隼,却连灵江的半个翅膀都碰不上,而现在,那河中生出的嫩枝宛如被绝世高手握在手里的鞭绳,一抽一个准。
灵江在空中一个踉跄,背脊被抽出一道血红的伤口,掉了几根羽毛,他忙稳住身形,抬头一看,见无数条藤蔓从河中伸出,一些抓向岸上的人,另一些蜿蜒直冲云霄,显然是要去抓海东青。
海东青不愧是万鹰之神,利爪如钩,一爪削断了几根藤蔓,灵江垂头望着无数藤蔓虬结之处,鱼戏叶琵琶似的两片叶子被藤蔓护在中央,原本沉静无风,现在却疯狂的扭动,好像是被瓢泼雷雨无情的噼里啪啦淋着。
灵江眼尖,瞧见那两片叶子之间隐约出现一点白,在被藤蔓抽的抱头逃窜时,他还有心思想到:“瞧这扭的,跟生孩子一样。”
季玉山说洒过霖水土后,鱼戏叶就会长出花来,不过不知道要等多久。
灵江勉强躲过一根追着他抽来的藤蔓,试图往下又飞低了点,看见那点白比刚刚大了一点。
看来用不了多久了。
他片刻的走神,没注意到一根藤蔓从身后冒了出来,细细的枝条悄无声息的靠近了他,等灵江察觉到的时候,那根细枝条便猛的发力缠住了他的鸟爪,然后迅速将灵江拖进了水中,灵江尝到了河水的腥涩,眼前一阵发黑。
岸上传来落水声,同一时刻,所有藤蔓一起大力抽动起来,像是狗急跳墙,将岸上的人、鸟接二连三的拖进水里。
连按歌抬手斩断一根藤蔓,大声道:“我有没有说过我讨厌触手?”
齐英拉弓如满月,将箭尖瞄准连按歌,手指猛的一松:“没有。”
锐箭呼啸,擦着连按歌的颈侧将一根藤蔓钉在了浓雾里,不知撞上什么,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之声。
连按歌甩过匕首斩断一根藤蔓,认真道:“我讨厌触手。”
话音刚落,七八根枝条扭成一根粗壮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脚腕,连按歌猝不及防被拉拽到地上,被迅速往水中拖去。
齐英跳过去,一脚踩住那条粗壮的藤蔓,一刀插进去:“看起来它倒是偏爱你。”
连按歌涨红了脸:“甭废话,我快被它拽进去了。”
谁知道拽进去后要对他做甚么!
齐英瞥了眼像蛇一样渐渐从身后攀附上他双脚的藤蔓,笑道:“等回去把你的隼给我一只。”
说完,双手拉住缠着连按歌的藤蔓,手臂肌肉鼓涨起来,青筋凸起,低吼一声,藤蔓流出青涩的汁水,松出了一条缝隙。
连按歌趁机将自己的脚腕拔了出来,刚想对齐英道谢,就见他身上已经缠住了四五条腕粗藤蔓,不等连按歌去拔,齐英已经被迅速拽进了水中,消失在不断翻滚的湍流里。
入水的一瞬间,齐英闭紧了气,在浑浊的水中看见那两片芭蕉似的鱼戏叶下面竟长着十人合抱的壮硕的根系,青色树根深深扎进浑浊的河水中,上面延伸出无数条向河面张牙舞爪的树枝,他便是被这像藤蔓又像树枝的东西拽进了水中。
而这条河不知深有几千尺。
除了水声,齐英什么都听不见,安静的好像世间空无一人,唯有他自己。原来濒临死亡是这种感觉。
翻搅的河水里,那抹异常白色的鱼戏叶的花极其明显,齐英挣扎了几下,腰间却被树枝拽的死死的,他遗憾的心想,希望有人能将花带给十九爷。
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不过,又很快睁了开,齐英看见昏暗的河水里,有人破水向他游了过来。
那人的衣袍在水中翻滚,侧脸有着刀削斧凿过的棱角分明,极为冷静俊美,他手中握着一柄通体漆黑的八棱梅花锤,高高的扬起,重重的落在齐英腰间的藤蔓上。
出手果断,干脆利落的将他身上的藤蔓砸成了稀耙烂。
灵江掉进河里时没准备好,不小心喝了两口河水,此时正恼的厉害,粗鲁的推了把那位影卫统领的腰,将他推出了河面,自己露出脸吸了一口气,又打算潜进水中。
齐英咳嗽着急忙拉住他:“咳咳,是你,你怎么在水里……”
灵江冷冷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将衣角从他手里抽出来,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只留给他一个冷艳的侧影,跟个传说中的美人鱼似的。
齐英还想去寻,听见岸上连按歌的吼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笼中的鸟被全部放了出来,在薄雾中盘旋,在那下面,一朵洁白如雪的五瓣花茕茕独立在污浊的大河中央。
花瓣四周有无数道数十丈长的藤条摔打着,每一根抽到河面上,都能掀起不小的浪花。
连按歌:“鱼戏叶的花败的很快,必须在它败之前摘下来!”
说着,屈指做哨,振臂高呼。
一片阴云从天空压下,海东青试图靠近,却被藤蔓纠缠,不得其法。
水里的灵江拎着梅花锤,一直往下潜,打算从水中攻入,但凡植物,皆根系最薄弱,这玩意长得奇葩,但他不信拔了根,它还能如此猖狂。
灵江冷冷的鼓着腮帮子,哼哼唧唧的想着,幸好他博学多才,上天入地无所不精通,连洑水都会。
根本不承认是自己当年年幼无知,嘴馋去啄了马蜂窝,在群蜂逼迫之下,万不得已钻进了水里,有幸学来的技能。
他顺着往水中游去,发现河水竟深不可测,只好止住了念头,就地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粗壮的青色树根,卯足了力气,抬手将梅花锤挥了出去。
河水扭曲的被梅花锤带过一道弧线,那水里的阻力已经够大,灵江却挥洒自如,大张大合抡了个满月,狠狠捶到了鱼戏叶粗壮的根茎上。
根茎剧烈的晃动起来,搅合的河面掀起一丈多高的浪潮,无数道藤蔓疯狂的从东边晃到了西边。
“河里发生什么了?!”
连按歌下水将齐英拖拽上岸,齐英趴在地上咳嗽几声,眉头紧锁的摇了摇头,盯着翻滚的河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灵江第二次抡捶出去,鱼戏叶吃痛,藤蔓开始凌乱的扭动起来。
在他即将气息用尽,抡出第三回 时,鱼戏叶那狰狞吓人的藤蔓忽然从河面退进水里,遇见了洪水猛兽似的迅速逃窜,眼见那两片芭蕉叶子就要带着小白花潜入水中,连按歌呼哨示意海东青。
神鹰负翅疾飞,直冲河面,风驰电掣,在小白花没入水面的一瞬间,将其掠进了囊中。
海东青携鱼戏叶的花扶摇直上云空,发出振奋嘹亮的嗥嚎,在云雾之中傲然盘旋,黎明黯淡的曦光渡上它的翅膀,如同镶嵌了一道华贵的银辉。
浓雾渐渐散开,秀丽的海岛在众人眼前缓缓揭开面纱。
海东青带着小白花直接飞向山外,连按歌抹了把脸,拍拍齐英的肩膀:“完成了。”
齐英站起来走到河边,河水还依旧浑浊,他蹲着看了良久,直到水面渐渐平静下来,都没有异常再出现。
“看什么?”连按歌问。
齐英伸手撩了把水,迟疑道:“我在水里看见那个人了,是他救了我。”
连按歌没明白他的意思:“啊?”
齐英脱了衣裳,打算再下水:“是阁里查不到的那个人。”
连按歌一愣,驭凤阁都查不出蛛丝马迹的人屈指可数,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说的是谁。
“他好像就在水里一直等着,是他暗中帮我们弄退了藤蔓,不然鱼戏叶不可能会突然退回水里。”
齐英拉开袍子,就要下水,连按歌止住了他,正色道:“照你来说,那个人的武功应该深不可测,如果他想走,你下去也是找不到的,我们回去再说,现在这个人是敌是友,都非查不可了。”
齐英只好点头。
一旁忽然传来声音。
连按歌扭头,看见一只湿漉漉的落汤鸟不知从哪里爬出来的,半死不活的趴在一堆枯叶中,淡黄色的小嘴张开,卟叽卟叽往外面吐水。
他返回去拎起小鸟的爪子瞅了瞅:“哎,可以啊,没死啊,我还以为你被怪鱼吃了呢。”
小黄鸟卟叽,吐了他一脸河水。
“……”
他们走出山谷,天色已经亮了,海岛不远处停靠着一艘巨大的船,清爽的海风吹拂着,海岛的沙滩上驭凤阁阁主坐在轮椅上,已经等候他们许久了。
“见过阁主。”连按歌和齐英欲行礼,被殷成澜止住了。
“辛苦各位。”殷成澜微微颔首。
连安歌笑了下:“得此一句,不枉这一趟奔波。”
殷成澜勾起唇角,被及时送来的小白花已经劈成两半,一半服下,另一半交给严楚制药,此时,他的脸色比之前看起来好了很多。
灵江被连按歌随意拎在手里吐水,迷迷糊糊中听见殷成澜的声音,挣扎着扑腾了下翅膀。
殷成澜抚摸着海东青的翎羽,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很快就收了回去。
即便精疲力竭,刚刚那点混沌却消失殆尽,灵江睁着小眼,第一次看清楚了殷成澜的眼神。
那是一种没有失望,也没有期待的平静,置若罔闻,全然不在意。
灵江被藤蔓拉进水里,险些被淹死时也没像现在这般难受,如鲠在喉。
于是他闭上眼,放任自己昏睡过去。
轮椅碾压柔软的沙滩,被殷成澜抚摸的舒服的海东青忽然张开翅膀,飞到身后的连按歌身旁,探爪一抓,将他手里那一坨软绵绵、湿漉漉、脏兮兮、屎黄屎黄的东西抓了过去,随即丢到了殷成澜手里。
海东青沉静内敛的用爪子将小黄鸟往殷成澜手里踢了踢,拿脑袋蹭了下他的手背。
好像是在替小黄鸟邀功。
连按歌:“对了,这次幸好有它,我们……”
殷成澜:“我知道。”
薄薄的唇角带着笑容,审视了下手里鸡崽似的小鸟,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小黄鸟的肚子,拨了拨他头顶风骚不在的呆毛,取出一条帕子把灵江裹了裹,放在腿上:“走吧,回去再说。”
连按歌上前接住殷成澜轮椅,推着他上了大船。
大船在蔚蓝的碧海上穿行,而昏睡着的灵江就这么错过了自己第一次被殷成澜摸小肚肚的这一幕。
而后不知遗憾了多少年,每每提及此事,都要愤怒的骂上一句:“你他娘的,真能装。”
齐英和连按歌梳洗过后,前来向殷成澜述职,两三笔带过海岛上惊险的一夜,将重点落在了齐英在河中见到的青年身上。
齐英:“我们在海上没有见到其他船只,很有可能此人是跟着我们上岛的,兴许现在就藏在船上,属下想要彻查船夫和影卫。”
“还有,此人与季公子相识,兴许季公子会知晓一些……”
殷成澜端着一盏茶,抿了一口:“不要牵扯季玉山,我们现在没必要逆了严楚的鳞,不过,你可以旁敲侧推,暗中调查他。”
齐英领命,却没退下,似乎还有话要说。
殷成澜将茶盏放到一旁:“我知道你的意思,毕竟他救了你,还暗中助我们拿到鱼戏叶的花,如果此人身世清白,与那个人并无牵连,我倒是愿意与其结交一番,见一见你口中这位能将八棱重锤使出惊鸿游龙之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