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樱沾墨
殷成澜立刻说:“但我想一个人静静,行吗?”
灵江张嘴就要说话,殷成澜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头疼的揉了揉额角,抢先一步道:“算了算了,你还是闭嘴吧,”
张开的小尖嘴又不甘心的闭了起来,殷成澜瞥着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收了个麻烦,打也不好打,骂……反正也是骂不过,待它好点吧,也不叽叽喳喳给你叫两声听听,待它不好吧,还会给你甩脸色,什么信鸟,整个一鸟大爷才对。
殷成澜默默无语,捧起一本书,决心不再让这闹心的小黄毛影响自己,垂眼看起书来。
夕阳碎末的金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闪进,照着殷成澜半张侧脸,勾勒出俊美的五官,灵江发现他的眼睫又长又卷,垂下眸子时,睫羽在眼角扫出一片氤氲的漆黑,这就显得他的看人的目光格外深邃。
灵江盯着殷成澜的侧脸,不动声色又看的如痴如醉,携卷着这动人的一幕,缓缓闭上了眼。
殷成澜发现小黄鸟睡着的时候,小黄鸟已经睡的很香甜了。
马车绊住了石块,轻轻颠簸一下,睡的无知无觉的小鸟就随着颠簸,一翻身,收敛着小翅膀,两爪朝天滚到了殷成澜腿边。
殷成澜看见它小肚子鼓鼓圆圆的,腹上有奶黄色柔软的绒毛,它的爪子跟其他的小鸟不一样,向来干干净净,没有挟裹泥土,爪上偶尔露出来锋利的指甲也泛着剔透的色泽。
它可真是爱干净呢,殷成澜不知不觉从书上挪开了视线,有趣的打量着灵江,它还真挺可爱的,要是不说话就更好了,殷成澜想着,将书卷了一卷,弯腰拨了一下毛茸茸的小鸟。
灵江并没有睡熟,但在能嗅到殷成澜气息的环境里,十分舒服,不愿清醒,懒洋洋的眯着小眼,哼道:“……殷成澜。”
殷成澜寻到他的脑袋,轻轻拍了一下:“没大没小,叫我十九爷。”
灵江就懒散的顺着被子,扑棱上去,趴到了他膝盖上:“十九……”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个‘爷’。
这时,灵江清醒了一点,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但车里却不黑,车厢的四角放置了四颗浑圆温润的夜明珠,正散发着乳白色的光晕。
他在他膝盖上站起来,负着小翅膀,想起一事来,严肃的说:“你都没叫过我的名字。”
殷成澜一愣,惊讶道:“你还有名字?”伸手捏住他鸟爪上的鸟环:“编号九二七。”
灵江没想过他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有点想生闷气,可转念一想,称呼本就是出自凡人的习俗,自古万物都是无名无姓的,于是又飞快的原谅了他,好像一点都舍不得生气似的。
就站直了身子,挺起胸脯,认真说;“我叫灵江。”
殷成澜刚想叫,就听灵江冲他一抬下巴,说:“你叫一声我听听。”
“.…..”
于是,叫的想法顿时就没了。
为此,灵江失望了好一阵子。
用晚膳的时候,马车在荒郊野外的官道上停留了半个时辰,天空中随行的鸟都落入了携带的鸟笼中进食。
殷成澜看见灵江忽然在车厢里飞起来,然后他竟然从车里的一处角落里扒拉出了自己的小木槽,叼着落到了殷成澜面前。
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藏的。
殷成澜沉默看着从自己云榻下扒出来的鸟碗,那上面线条简单的小鸟图案与他对视着,他忍了又忍,才总算克制住内心的冲动,将饲料填满了木槽,没有将其盖到灵江的脑袋上。
“谁准你把木槽放到这里的?”
“你也没不准啊。”
还是盖到它脑袋上吧。
十日后,他们抵达西南边境,车马忽然收起了张扬的鹰旗,一半多的影卫无声无息藏进了暗处,队伍在一夕之间变成了普通商队的样子,一辆堆的很高、罩着防水布的马车慢腾腾跟在后面,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出驭凤阁的影子。
齐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身灰色粗布短襟打扮,骑马走在前面。连按歌换上了绫罗绸缎,还在唇上贴了一撮胡须,跟在车马中间靠前的位置,歪歪扭扭骑在马上,四下左顾右盼。
又复行六日,穿过湘崃江,翻过大泯山脉,终于到了西南重兵驻守的关口,穿过此关,再行二百里,才是真正到了西南十三城镇的腹地,西南城。
然而嵋邪林却是在一处并不需要进入西南城的荒山深谷之中。
灵江站在马车里的小窗沿边,从窗帘缝隙往外看去,他不知道殷成澜为何非要进城,但那人在进入西南境地后就格外缄默,这让灵江有些不舒服,他心里隐隐猜测,进城是为了此行他要去见的人。
城门下重兵把守,竟是少见的壁垒森严,官兵披甲持锐从城门口一直排列到城外,城边有列队来回巡逻,这仗势与帝都王城有的一比。
果不其然,他们刚到城门楼下,就被盘查的士兵拦住了。
一名正三品校尉腰间横挎一把宽面长刀,神情冷峻走了过来:“商队?”
以此人的职级把守关口,着实有些大材小用,连按歌目光在他肩上的绣纹扫过,跳下马,笑嘻嘻的走过去:“是,军爷,我们从北方来的,做些茶叶生意。”
他迷惑的望着城门口排起长龙接受盘查的百姓,说:“这是怎么回事,前些日子我们来,还不是这样。”
校尉眉头紧皱,挥了下手,让人去查他们的车队,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官府例行检查,需要告诉你吗?”
连按歌忙道两声不敢,唇角的笑容愈发灿烂,见官兵从拉货的马车前走了过来,就问道:“军爷,我们能走了吗?”
那校尉不苟言笑,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忽然向车队里那两辆坐人的马车走去。
还没走到,前面的车里,严楚和季玉山已经率先掀开帘子走下来了。
校尉查过两人的身份,将通关文牒还给二人,然后,他终于将目光钉在了后面的马车上。
连按歌快走两步挡在他面前,边说边摸出一片金叶子往校尉怀里塞,用略带恳求的声音说:“军爷,那里面坐的是我娘子,她身染风寒,不方便出来见人,你行个好吧。”
校尉在他脸上剜了一眼,好像察觉出什么,猛的出手推开连按歌,大步走到车前,一把掀开了帘子。
灵江在车里听见声音,已经做好了等对方叫出来就啄过去的准备,就在他警惕的炸着翅膀躲在车门角落要像一只毛球冲出去的时候,一只手从身后将它捞进了怀里,同时,光线照进马车。
手里的小黄鸟已经紧张的绷成了石像,殷成澜却沉静的坐在车中,向来人微微一笑。
校尉睁大了眼,神情有种难以言说的震惊,他还笔直的站着,却好像如遭雷击,唇瓣都隐隐颤抖起来,有什么话几乎要从他收紧的喉咙里脱口而出。
殷成澜向他声的摇了摇头。
校尉的喉咙清晰可见的滚动几番,脖间绷出青筋,艰难的强忍着,才终于咽了回去。
片刻失神之后,他将帘子缓缓放了下来,说了一句话,声音却莫名哑了。
“夫人,例行公事,多有不便,还望见谅。”
说完,转过头,脸上又带上冷漠的神情,扬声对把守城门的官兵道:“放行。”
车马经过拱形城门时,车里的光影暗了下来,灵江被殷成澜握在手里,一小团刚好卧在他的手心,灵江不自然的缩了缩小肚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卧好,低声说:“那个是你的人?”
殷成澜没说话,他坐在昏暗中,什么表情都看不清楚。
灵江又问:“为何需要乔装打扮?你是见不得人吗?”
殷成澜另一只手拍了下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漫不经心道:“胡说什么。”
灵江道:“那就是见不得人了,而且是见不得这里的某个人,由于你避开的是官府中人,所以那个人与官府扯不开关系,十九爷,我说的对吗。”
穿过城门,集市的热闹声四面八方渗入车中,然而,灵江却在刹那之间感觉到一阵阴冷。
他抬头看着殷成澜冷漠的眼眸,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去。
这个人的身前有一扇密不透风的窗,让人只能从窗纸上看见他模糊的身影,当有人试图推开窗户,哪怕只是缝隙,都会遭到狠厉的阻拦和拒绝,他习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允许任何人探究他幽微的喜怒哀乐,过问他隐秘的痛楚和回忆。
灵江原本能一心一意单纯的喜欢着他的脸,追随着他出类拔萃的驯服术,可他离他愈近,就愈想剥开他不真实的外衣,看清楚他骨血里的不为人知的、晦涩的痛楚,灵江也想将自己的心放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明白白的给殷成澜看,看清楚他想的,他念得究竟是谁。
可灵江知道,即便他这么做了,殷成澜也不会相信的。
殷成澜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灵江拎了起来,悬在眼前,用一种缓慢而意味深长的语气说:“你很聪明,但物极必反,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聪明。”
灵江老老实实任由他拎着,望着他漆黑的眸子,认真问:“你喜欢吗?我只让你喜欢就够了。”
殷成澜少见这种直白的问题,忍不住笑了一下,却未达眼底,他将小黄鸟来回晃了晃,丢到了身前的榻上:“想要让我喜欢,你待更聪明一点才行。”
随即,车马拐到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停在了一户幽静的院子前。
离开马车时,殷成澜制止了连按歌出手相扶,侧头对一旁深沉的团成一坨的小黄鸟道:“该说的,不该说的,你心里最好有个掂量。”
说完,不等灵江说话,纵身一跃,衣袖翻飞如墨浪,眨眼便离开了马车,落到了停在车前等候的轮椅上,微抬了下手:“进去吧。”
车帘被风吹起,灵江望着殷成澜离开的背影,肩膀一松,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小翅膀,呼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可真难搞啊。”
第28章 北斗石(十)
当天夜里, 齐英与影卫三人带了二三十只信鸟,以及灵江离开西南城, 前往城外向西六十里远的嵋邪林。
临走前, 灵江还依依不舍,落到殷成澜膝上,望着穿戴整齐的饲主,以期从他的嘴里听出点好话。
烛火照着殷成澜的侧脸,一半浓墨重彩,另一半阴影晦暗,他心不在焉的拍了拍眼巴巴瞅着他的小黄鸟:“走吧。”
小黄鸟回以小翅膀拍拍他手背:“等我回来。”
“……”
西南多陡山密林,刚一出城,齐英便带人钻进了漆黑茂密的林子里,他随手放出一只信鸽,一闪而过,没入茫茫夜色中。
然后伸手探进一只笼子里,笼中的灵江沉默着跳上他的手指, 被他放到了肩膀上。
即便救过这个人, 灵江依旧跟他不熟, 齐英在树林里施起轻功飞快的穿梭, 灵江抓着他肩头的布料,纵然被风吹的羽毛簌簌作响, 身姿却纹丝不动。
齐英赞赏的侧头看他, 低声向他讲述了嵋邪林的状况。
“我们已经在嵋邪谷外守了半月有余, 此地只能进不能出, 时日已久,裴江南不死,想必也到了弹尽绝粮的地步,你不必担忧寻不到他,他误入之前身上有伤,血腥味能引出林中蛭虫大量聚集,你进入之后应该很容易就找到他。”
灵江没说话,他的心已经飘到了小院里坐在烛火下的男人身上了。
西南城的夜色虫鸣在吟唱,风吹动院子里的树影,晃动映到了窗上。
连按歌送上了西南特有的古水红叶茶,甘甜的茶香萦绕着烛光摇曳在淡淡白烟中。
“他快来了。”连按歌说,站在殷成澜面前,眉眼之间有些犹豫,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却不能干脆的吐露。
“你想说什么?”殷成澜抬起头,他的神色格外平静,甚至趋于冷漠,烛光照在他眼里,很快便沉没在那双幽深的眼中。
连按歌见他一副心如磐石的样子,没跟着一起淡定,只有种前途风雨飘摇的感觉:“贸然前来,甚是鲁莽,稍不着意,命都没了。”
殷成澜抿了口茶叶,古水红叶茶香的甘甜后味绵延,但他却不再喝了,比起甜,他更喜欢清冽的苦:“来都来了,你现在再劝我,是不是太晚了。”
连按歌将茶盘夹在胳膊下,靠到了门边:“我在试图挣扎。”
殷成澜道:“我心意已定。”
连按歌道:“挣扎失败,我先退了。”
说完,将盘子往身后一背,慢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纵然说着鲁莽,却也是一点都不怕的。
没多会儿,房门忽然开合一下,风都还未进来,便又被轻轻拢上了,屋中赫然多了一个身影,正是白天在城门楼下拦住他们的校尉。
“冯统领,多年不见了。”昏黄烛火下的殷成澜微微颔首,抬手指向一旁:“坐吧。”
他淡定自若的笑容刹那间如一把锥子破开了冯敬的胸膛,那日夜漫长的挣扎和惨烈的过去一股脑从他刻意压制的陈年旧血中喷涌而出,鲜血如泉,潺潺流成了十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