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可颂
江然的眼尾是微微上挑的,存有几分类似凤眼的艳丽,睁大的时候却又圆得像杏,显出低于实际年龄的幼态。这是一双很占便宜的眼睛,它在该凌厉的时候凌厉,在该空灵的时候空灵。
这是一双很有欺骗性的眼睛,即使看上去灵动狡黠,却又绝对不是柔和的。相反,那一双深色瞳孔的底色往往是一片倨傲的冷清,挡住了外界的各种接近,在其中寓居的是只徒留他自己一人能够舔舐的孤独灵魂。
而这个原本深藏在眼底的孤独灵魂在此刻,却因窥探到了另一个相似的、孤独的灵魂,而深深地感受到了震颤。
危险、冷漠、不可向迩。
无关外人的评价,这是江然见到席秉渊的第一眼所从心底生起的感受。
这其中不包含褒贬之意,虽然他在与对方单方面的初见时就因祈知木的关系而对他抱有敌意。但是不可否认,席秉渊的确是一个让人见过一眼就不会再忘掉的Alpha。
二十二岁的江然站在阴影中凝望着那个身着西装、目光冷厉的Alpha时,除了心里的不甘和恨,其实他承认自己也为这样的Alpha失过神,即使仅仅是一瞬。
那人站在祈知木身侧,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黑色的发丝散落在眉侧,几缕遮挡住他的眼尾,也遮住了眼中不易觉察的冷气。
那时候江然只有一种直觉,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沉郁深邃的眼睛?
那时他只单纯地产生了想要探一探此人虚实的想法,但并不迫切。
因为关于席秉渊的故事,他早就或多或少地从旁人口中听到过,在他们的口中席秉渊不过是个运气不错的凤凰男,攀上了祈知木这根瞎了眼的梧桐枝而实现了人生阶级的跨越。
他没有全信这些酸溜溜的冷嘲热讽,事实上他本人对席秉渊的敌意并没有那么强烈,因为他深知自己与祈知木之间是不可能的。他不喜欢席秉渊只是因为觉得他接近祈知木的目的不纯、是在利用自己那个单纯的好友。
因为他的确没有在那双灰眸中窥探到名为“爱”的情绪,当然,如果是席秉渊把爱藏得太好的话就另说。
可是命运无常。
事到如今,在背后窥视的他成为了站在席秉渊身边的那个人,他从那个遥远的角落一步一步到了他身边最近的距离,如今他试图站在这个位置看清那双灰眸之底的真相。
而眼前这位老妇人,就是距离那双灰眸之底最近的人。
“……席英是个傻姑娘。”老妇人坐在江然的不远处娓娓道来,江然莫名地想,故事似乎就该由老人来讲述,只有从他们的口中流出,故事才有岁月的痕迹。
“她出落得漂亮,那时候咱们这儿就没有比她更漂亮的Omega姑娘了,明里暗里有不少人追她,她愣是一个没看上。”
“直到有一年,咱们这儿来了一队从俄罗斯前线下来的士兵,她喜欢上其中的一个Alpha军官,多少人劝她,她也不听,一直一个劲儿傻乎乎地去找他,给他送花、还给他织毛衣。”
“席英聪明,她是个读书人,会说俄语,咱们小地方这帮没文化的人没读过书,自然什么都不懂,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只是啊,小年轻总把恋爱想得太简单,明明什么保证都没有,就想着要一辈子了。”
“后来那一队士兵就回国了,好像是上前线了吧,反正后来再也没有了消息,只是苦了席英那孩子,一个人大了个肚子。”
“……你知道在我们这样的小城镇,像席英这样的Omega肚子里揣了个孩子,是要受到多大的诟病。”
“而且越是像席英这样的、曾经受到过追捧的Omega,越有更多的人,想要看她凄惨的下场。”
江然:“……”
他在这难得的、与了解席秉渊过往的人的交谈中试图索取更多的信息,然而残忍的真相却横亘在他的心口撕扯着他的情绪,让他万般不是滋味。
“……因为席秉渊,她众叛亲离?”
他干涩地开口,只觉得如鲠在喉。
“真聪明。”老妇人提了一旁烧开了的一壶水,在两人面前的杯子里各倒了一杯,继而耷拉着眼皮道,“继续猜。”
江然在脑海中几乎就可以勾勒出这个故事后续的发展,但他只张了张口,最终没有出声。
他支离破碎的心绪无法支撑他继续说下去。
老妇人抬眼看了他一下,继续道:
“席英的父亲在是车间里的工人,在事故里丧生,走得早,家里本就只剩下一个她母亲一个人拉扯她。”她似乎全不意外江然的反应,她只游刃有余地把话讲下去,“她母亲很重视自己唯一的女儿,支持她把孩子生下来,也没逼着她嫁人。”
“那时候的席英啊……一个带孩子的未婚Omega,过得很不容易。”
“而且还是个一看就是个外国小孩的孩子。”
老妇人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慈爱地呵呵一笑:“别看秉渊现在是黑头发了,他小时候就是个洋娃娃,和席英都不像。”
江然闻言微微眯起眼,他盯着水杯中升腾起来的白色水汽,似乎是在顺着老妇人的话想象席秉渊小时候的模样。
“也正是因为这个,那孩子小时候老被欺负。他长得就太像一个异类了,这里的人大多排外。席英心疼,但也没办法时时刻刻保护他,况且她本身就自顾不暇。”
老妇人缓缓抚摸着水杯的杯壁,目光渺远。
“是您接纳了他们?”江然沉默了一瞬,问道。
“我和席英她母亲关系不错,在她母亲走后,我不忍心看他们孤儿寡母的没个照应,反正我家也没几口人,多两双碗筷的事情。”
“所以他每年都会回来看望您。”
“不,他是回来看他的的父亲。”老妇人笑着摇摇头,“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说的,说他抛妻弃子?”
江然垂下眸,犹豫了一下后微微点了下头。
老妇人闻言却嗤笑一声,江然觉得自己忽而在这位老人慈祥的面目上看到了一种比较凌厉的颜色。
“即使他已经走出了这个地方,外人也还这么想吗?看来这世上的俗人都一个样么。”她饱经风霜的声音里掺杂着几分嘲讽的情绪。
江然只在一侧静静地等待着对方讲下去。
“……席英后来收到了他的遗物,那时候她的肚子,也快七个月了吧。”
“……”
“他在战争中不幸牺牲了。”老妇人喝了一口水,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但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远在异国的席英,在临死之前,他想要嘱托的最后一个人也是席英。席英是个幸运的Omega,她没有看错人,他们彼此都没有做错选择。”
“死别是他们的遗憾之一。另一个遗憾,或许就是他从来没有机会知道他们还有个孩子。”
“对于他们而言这的确是不幸的悲剧,但这并不是他们两个人的污点,永远都不是。”
“……但是在俗世之中,就是如此。”江然闷闷开口,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干,“没有人在乎真相,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老妇人不置可否地笑笑:“好在聪明人能够学会和解。就像秉渊,他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的出身,也会定期回来看一看他的父亲。”
“……是啊……”江然的语气里有些感慨,亦有些唏嘘。
今天他终于透过那一层朦胧的迷雾看清了另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席秉渊,这个席秉渊与自己从前所熟悉的那一个慢慢地重合,最终合二为一成为他真正的模样。
不同于那一个冷心冷情的Alpha,这是一个有太多悲伤回忆的、会惹人心疼的Alpha。
他在明明还是个孩子的年纪,就被迫养成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脸。
江然的心脏难以抑制地抽疼了一下。
他很清楚,那种在人群中被孤立的感觉,那绝对不好受。
“所以……你是他带回来的孩子,对他来说,你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
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的身上,江然还有些没回过神,特别是当眼前这位长辈的目光中含着明显的揶揄和暧昧之意。
“哈哈……”老妇人见江然浑身不自在的模样,只笑了,“孩子,你不必在意我这把老骨头。这说到底是你们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情,我又能插什么手呢?”
“只是秉渊他从来没有带过什么人回来,你是第一个,所以你一定很特殊。”老妇人悠悠感慨了一声,“哎……这回我那一根筋的孙女该死心了吧。”
“我早就跟她说了,别吊死在一棵树上,就是不听呢。”
江然:“……?”
“就刚刚秉渊出去找东西么,都在我孙女那里呢。”
江然:“…………?”
老妇人眨眨眼,看了眼江然变得一片青白的脸色,笑得更开怀:“看样子秉渊没说过?”
“……他能说个屁。”江然最终郁结地咽了口气,翻翻白眼,顺手捧起一侧已经放凉了不少的杯子,垂下眸,缓缓地轻声道,“我是个Beta,我们……没有联结。”
老妇人挑了挑眉,一时也没回江然什么话。
她在一侧看了江然一会儿,发现这孩子虽然语气自嘲,但面上还是一片坦荡的模样,觉得有趣,遂笑了一下,说:“是么。”
江然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自然无可无不可,只是就着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老妇人坐在一旁,目光探寻地凝视着江然。
没有联结,是么?
第49章 谁知道呢
“哟,终于舍得回来了。”
话音落地处,短发的女生半倚靠在一侧的墙壁上,手里点了一支香烟,星星点点的火光在一片晦暗之中燃烧出猩红的色泽。
与她涂成猩红色的指甲相得益彰。
她周身的气质颇为飒爽,流露出一股英气。
席秉渊从善如流地给她又抛了一支烟,语气是与老友交流的熟稔:“是啊,回来了。”
女生在空中接住香烟,撩了撩头发,把烟别在耳后,随后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听说,你带人回来了?”
说这话时,她的眼中有几分明晃晃的敌意闪过,她紧紧盯着席秉渊,似乎是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席秉渊依旧面不改色,他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对。”
女生紧紧盯着席秉渊的目光犹如炬火一般像是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她试图在这张没有多余表情的脸上看出些许破绽,但是很显然,她失败了,于是她只能气急地咬了咬牙。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里几乎能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情绪:“你喜欢他?”
“对。”
席秉渊眼都不眨地应声。
“……你爱他?”
于是她只能更紧地咬住了牙问下去。
“对。”
秦倩倩听到席秉渊面不改色、四平八稳的回答,当真是咬紧后槽牙了,她愤愤不平地追问:“可是你和他才认识三四个月,你就那么确认他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
“唔……”席秉渊一手支在下巴上似乎是在思考,遂很快又放弃了思考,再抬眸时,他的眼中只有一片清澈的平淡,“没有想那么远。也没有必要想那么远。”
“切。”秦倩倩闻言撇撇嘴。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早已习惯,只是许久没有经历过,又忽而感到一阵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