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里麦
“阿措哥哥,能不能帮我扎个耳洞?”拥珠对他笑,很纯真可爱,“我一直不敢让别人下手,你是技术最好的。”
江措在月赛村经常给那些小孩子扎耳洞,他技术确实很好,动作很快,位置也很准,不怎么叫人疼。
江措不爱拒绝别人,只在把工具接过来以后看似随口问他:“在香格里拉上学的时候怎么不到店里去扎?他们现在用的都是机器,那种一点不都疼。”
拥珠有点磕巴:“……学业,学业有点忙,忘记了。”
江措就没再说什么,去洗了手,给工具消毒,招招手,让拥珠到自己跟前来。
因为新年,灯泡是刚换的,但拥珠还是站得距离江措很近,生怕他看不到似的。
然而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怕疼,江措只扎到一半,针都还没穿过去,拥珠就浑身颤抖得很厉害。
江措觉得他一脸忍耐的表情看着实在很烦,当即就把银针抽出来,放在一边:“算了吧,你这么疼。”
“不、不疼的。”拥珠完全不会说谎,恳求一样的,“阿措哥哥,再试试吧,我真的不疼。”
拥珠耳垂上的血沾了江措一手,他没太在意,拿起刚才的红药水,又拿棉签给他上了一层药水。
“不要啦,疼成这样了。”江措说,“这么痛就不要勉强了。”
拥珠最听不得江措说这种话,很快就红着脸低下了头,不再和江措提起扎耳洞这件事。
江措完全看到他的反应,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突然拍了拍拥珠的背。
“怎……怎么了?”拥珠吓了一跳。
江措弯着眼睛,说:“安慰你啊。”
在这之后的几天,江措没再排斥拥珠和他同行的邀请,但是每每带着他,偏要往达瓦村长面前凑。
他本来就很体贴会照顾人,拥珠又有那种意思,所以两个人一来一往多了不寻常的亲密,达瓦虽然迂腐但脑袋好用,哪里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果然每次看到他们都阴沉着一张脸,那时候他还没有羊,江措的阿妈也还在,转身一个人就走。
不过好在拥珠有些想说的由于害羞和顾虑也没给江措说,江措看出来了,也烦这样有话不说,就装作没看见,避免了很多麻烦。
江措早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恋,没有什么启蒙人员,只是想象不到自己和女孩子在一起的画面。
他的高中就有两个男孩,江措不小心撞见他们接过吻,视觉冲击不小,当时江措就站在一边,冷漠地想,这种新的、从没见过的、不符合社会主流的感情,达瓦应该也是接受不了的。
毕竟以前连棒棒糖都觉得是毒药。
那两个男孩接完吻抬起头,马上就发现了站在一边好整以暇的江措。他们几乎是瞬间冷汗就下来了,迅速地分开,但于事无补。
然而江措只是很和善地对他们笑,说:“哇,好勇敢,好般配。”
新年过完,江措几乎是立刻就回了学校,回去的时候又下雨,冬雨冷得刺骨头,但拥珠还是来送他了。
江措要走的时候看拥珠在河对岸好像还抹眼泪了,轻巧地勾起一边唇角。
阿爸,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达瓦和他说,你应该要继承我的衣钵,以后要继承我的学院和村长的位置,要树立威严的形象。
那个时候江措不知道什么是威严,达瓦就说:“威严暂时可以没有,但是最好要让大家都喜欢你,你才会更有令人信服的能力。”
这种喜欢不是喜欢吗?江措脚上的血泡结了痂,心里却有种自毁般的畅快。
阿爸,这不也是喜欢吗,拥珠那么明显了,但是这种喜欢你怎么就不接受了呢。
又过去三四年,江措考上大学读医,这期间和前几年没什么分别,都是只有新年才回家,和拥珠只有那个时候才见上几天,他上大学自己买了智能手机,拥珠还在读高中,暂时用着一支按键手机,有事没事就给江措发消息。
江措很忙,没有故意不去回他消息,只是每次回都要过很久,慢慢的,拥珠在一条条没有回信的短讯中长大,基本上明白了江措的意思,也就不再常发了。
直到江措大四那年。
年久失修的滑索早就存在安全隐患了,前几年,外来的施工队多次提出要为村子修建桥梁,都被达瓦村长赶了回去,说不必要。
他试图以交通不便利的理由,最大程度地减少村民的流失,过去这么多年,他还在以这种偏激的方式抗争。
师父也很无奈,只得偷偷请维修工加固滑索,保证出行安全。
滑索用了好几年,这么多人来来去去都没事,也不知道这次怎么了,偏偏在拥珠这里断了线。
索道底下有人接,拥珠摔下去的地方靠近岸边,他很快就被拖上岸了,只是他的后脑重重摔在了河底尖锐的石头上。
不少人第一时间就知道要送医,但滑索断了,没办法送到外面的医院,只能把人抬回月赛村去,然后请当地的藏医看。
这件事当天江措就从阿妈给他打的电话里知道了,那个时候江措还在学校,准备做实验。
他挂下电话,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受。
同学原本在和他探讨病例,但他说了半天江措都没坑声,“阿措,怎么了呀?”
他人缘好,同学放下手里的东西:“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看你脸色不大对,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不用。”江措收起手机,把口罩又拉上,“没事,继续吧。”
他不喜欢拥珠,利用他找达瓦生气,但同时,拥珠喜欢他算不得错的,对自己那些难言之隐虽然让他心烦,但那只是江措自己生性冷漠。
江措脑袋冷静,开始不近人情地迁怒事故的主谋和副手。
断裂的绳索、一定要回的交通不便的月赛村、以及阻止桥梁搭建的达瓦。
新年的前一天,他还是回到月赛村了,走到河边的时候,索道还没修好,施工团队很快很迅速,他早上蹲在一边看那些人用钻地机在石头上打孔,晚上,又是一根崭新的索道。
“可以了!”一个工人招呼着同事,收起施工工具,结算了工钱一哄而散。
刚出了事故,两边都围了不少人,江措蹲久了,直起身子的时候眼前黑了几秒,额角的血管突突地跳。
他用了那根新的滑索,平安地回到村子里,他外出学医的时候还遭到过达瓦的反对,认为他怎么样都应该传承藏医技术,怎么学了现代医学。
虽然不喜欢江措和拥珠待在一起,拥珠的阿爸阿妈找来,当地请来的藏医看了摇头不止,他们痛哭流涕地要江措救一救他,达瓦还是没说什么,让江措去了。
“难道我去了就能救他吗?”江措静静看着阿爸,“我救不了他。”
没有医疗器械,没有有效伤药,什么都没有,他赤手空拳,又不是庙里的菩萨,怎么可能救得了一条将死的生命。
不过江措还是去了,去见他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说】
快亲了!!快在一起了!!真的!!我保证!!
第38章 他是不一样的
江措没有给孟醒说得很详细,挑了一点重要的讲,当然没和孟醒说他背地里使的那些坏,比如故意带着拥珠去给他阿爸看之类,从而连真实想法都几乎隐藏了,所以这只是一个主角为拥珠的不幸的故事。
他认为没必要让孟醒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这样暧昧多好,不需要那么多猜疑,等孟醒回去的时候,这也就只是一段令他产生些唏嘘的故事而已。
“我去见他的时候他大概就剩下半口气了,撑了很多天,很不容易了。”江措说,“我去见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不想见,但还是应该见一面。”
江措终于把那两颗橘子味的糖含化了,酸苦的糖水几乎黏住喉咙,然后被生涩地咽下去。
孟醒不知道能说什么,四下看看,揪了一朵随处可见的白色小花,然后又把糖罐子推给江措。
江措接了花,没碰糖罐子,说:“和你说个有意思的,拥珠阿爸阿妈不是让我救他吗,然后我没法子,拥珠刚走那会儿他们情绪很不稳定,问我为什么不救他,差点打我,但是过了一会儿冷静了,又和我说对不起。”
江措是真的觉得很有意思,不喜欢江措学医也不喜欢拥珠却让他去救人的达瓦,撕心裂肺给他跪下拜托他救命最后又迁怒怪罪他的拥珠的阿爸阿妈,还有拥珠那个弟弟,当时那么小一个,抱着他的大腿问他,为什么不救哥哥啊。
“你去看看吧,在外面学了那么多年,总不能一事无成。”
我不想去看他。
“阿措,我求你救救他,看在这孩子这么喜欢你的份上。藏医说没办法了……你是村子里第一个、唯一一个去外面好学校学医的,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我没有办法。
“阿措哥哥,你为什么不救我哥哥呀,你讨厌他吗?”我不讨厌他。
“为什么!你不是在外面学了那么先进的知识吗!为什么一点忙都不肯帮?你是故意的是吧!他那么喜欢你,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你该下畜生饿鬼道!”
我不是故意的。
“阿措,对不起……是我们太冲动了,我们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对不起……”
没有吧。江措听到这里的时候低头,很淡地弯了下嘴角,我是罪人,以后要下畜生恶鬼道的。
“我怎么救啊。”江措仰着头,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想清楚,露出确实的无知,“孟醒,我怎么救他啊。”
医者仁心,江措虽然自认为他不算好心的人,但是如果他能救拥珠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孟醒想了半天,最后面朝向江措,对他举了举手臂:“你现在需要拥抱吗?”
江措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靠过去,很轻地挨了他一下,就算抱完了。
天上的云层被风吹得越来越散、越来越薄。
“我做天葬师也是,因为学过人体解剖,我们学校还专门请天葬师来讲过这门课。没有比我更适合继承老一辈的技术,我学了一年,接手的第一个人就是拥珠。”
他没办法忘记当时的场面,拥珠的头夹在两腿之间,而他亲手剖开了他的后背,在耳垂上看到一个很小的浅红色的点,是江措当时用针给他扎的。
桑吉那时候和他还不熟,但吃掉拥珠腐烂的身体还是一如既往地积极,吃得整个脑袋都是红的。
他也留了拥珠的一块头骨,仪式过后递给拥珠的阿爸。
失去孩子的父亲接过那块骨头,眼泪从眼眶中夺出,江措没法说什么,拒绝了他递过来的钱,说:“落泪对灵魂而言相当于下冰雹。”
拥珠的阿爸听到这话,马上揩干净了脸上的眼泪。
江措看着他,心里却羞赧得要命。
因为我在怨恨,我心也不诚。
那次他走的时候也下雨了,拥珠的阿爸阿妈来送他,因为在极端的情绪下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江措说了重话,他们很不好意思,场面一度有点尴尬,江措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氛围,一派轻松地让他们早点回去,注意安全,然后看向那条河。
他朝那根安全检查通过的绳索走过去,熟练地在腰间系上腰带,滑过去的时候恍惚了一下,直到双脚落地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痛苦。
他刚刚悬浮在空中,居然有那么剧烈的想法,是希望绳索再断一次的。
江措说,“过了几年,我阿妈也去世了,她那么善良一个人,死前还要我不要再记恨我阿爸。”
“她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善良也没有她这样的吧。”江措嘲弄地说,孟醒原本安静地当一团只作聆听的空气,听到江措提到他母亲,一下子凝成了实体。
“阿姨怎么了?”
他突然出声江措才回神,意识到他这次自言自语是有听众的。
坏事,怎么越说越多。
江措从羊毛披毡上撑起来,半躺着注视着天空。
他一直没有移开过视线,但也是现在才注意到月亮星星带着银山都一齐露了出来。
“你看,我施的魔法。”
孟醒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向天空,灰黑的云层已经被风吹散到一边堆着了,月亮呈一撇弯钩挂在雪山的山巅,旁边的星星很亮眼,那牙月亮就显得出奇宁静,月晕晃到山尖,点亮山岩上永恒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