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五人都是修道之人,自然能用打坐代替睡眠。特别是帐中还有女性存在,打坐就更是比睡眠庄重和合适了。
温折眼看着欧阳贺挤到裴阡陌身边,裴阡陌定定的看着欧阳贺,双颊泛起了一点红晕。
“谢谢你的花。”拜卓绝的听力所赐,裴阡陌细弱蚊蝇的声音传入了温折的耳朵。
“没什么。歇下吧,我陪着你。”欧阳贺低笑了一声:“和你在一起久了,你在我眼中果然越来越清晰。真好,现在我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你了。”
第46章 挚友
映日域
容雪淮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酒杯,在他的对面,上官海棠懒懒的趴在桌子上,手指有节奏的在桌上轻轻敲动,打出一串有韵律的清响。
“你笑什么。”上官海棠支起头来斜瞟了容雪淮一眼:他没再捏出那个柔媚的女声,反而用的是一把清朗的男音——虽然在外人面前他爱和容雪淮旁若无人的开玩笑,但在单独和容雪淮相处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堪称正经。
“你敲的好听,我听着开心,所以就笑一笑。”容雪淮把手中的酒杯放下,右手也学着刚刚上官海棠敲出的旋律轻击了桌面两下:“子规前些日子向我借了一根万年火晶,说是要‘引天地之变,夺乾坤之音’,那张天生地造的天幕大鼓,就是照这个节拍敲的吗?”
“嗯。”上官海棠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我没问你刚刚为什么笑,我是要问你,明明是你请我来你这做客,这几天你动不动就对着虚空傻笑是怎么回事?”
容雪淮弯起了眼睛,笑眯眯道:“这个么?我在闲暇时分思念一下喜欢的人,虽然有点失礼,但不算大错吧。”
刚才还软绵绵趴在桌子上的上官海棠一下子挺直了腰,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惊愕的:“你喜欢的人?温折?不对,你没事请我过来就是想和我说这件事?”
“是呀。”容雪淮端起杯子饮了一口,他愉快的欣赏着上官海棠讶异的表情,看起来恨不得吹两声口哨:“虽然现在还不能说已经完全确定,但我也想找人好好分享一下如今喜悦的心情啊。”
上官海棠挑起了眉毛。他看上去似乎有无数句话打算一气喷涌而出,毫不客气的全方位糊容雪淮一脸。可他连一个音节也没有多讲。片刻之后他落下眉毛,感慨似的总结道:“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你高兴就行。”
他放松身体,把自己窝在椅背上,没好气的补了一句:“你这个模样,还真是……新鲜!”
那个“鲜”字被他拖出了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就像是“现眼”一般。
破天荒的,容雪淮没有微笑着对他的轻嘲照单全收,他仍笑吟吟的,语气也非常友善:“海棠,听闻你住进了牡丹谷,不知跟牡丹君在一起谈笑的时候有没有照过镜子?”
这么多年来容雪淮都没对上官海棠的意见发表过反问,眼下突然来了一出,连消带打的把上官海棠搞蒙了,他直直的看着容雪淮,重复道:“照镜子?”
“对啊,照镜子看看,你那时的神态必和我如今有相似之处呢。”
上官海棠猛然站了起来,他激动地唇角都在颤抖,却并不是因为容雪淮的反击。仿佛要确定什么似得,他结巴了几下才组织好语句:“那又怎么样?我一向都这么甜。”
容雪淮扶着头无奈的摇头笑道:“你是说刷上蜂蜜和孜然,就差一点辣椒面的那种甜吗?”
他这话话音刚落,双肩的肩头就被上官海棠一把抓住。他双眼圆睁,握着容雪淮肩膀的力度堪称凶狠,他口中喃喃自语道:“你在调侃我,雪淮,你在和我开玩笑。”
上官海棠松开容雪淮,任他跌进椅子里,自己大步流星的在房间里走了几圈,速度快的让他的发尾都飞了起来。他看起来激动得要命,就连眼尾都微微的泛红。他突然转头看向容雪淮,语气急促道:“快点,来,再调侃我两句,再拿我开点什么玩笑。”
容雪淮:“……”他叹气道:“海棠,我保证以后天天调侃你玩,但现在你还是先坐下吧。”
上官海棠没有坐下,他站在那里,搓了搓手(平日里他打死也不肯做这种不符他个人风格的动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感叹道:“天啊……”
没人能理解他内心的激动,就如同除了他以外,没人能在刚才那一刻意识到,容雪淮的脸上露出的是一个多么久远的表情。
那不是属于现在的菡萏花君的表情,那是属于曾经那个少年容雪淮的,带着点善意和顽皮的笑容。
那个掉进了极狱之渊后就再不复得见的少年容雪淮。
世人就算年岁再涨,在熟悉的人眼中总会带着点孩提时、少年时的样子。似寒梅花君云素练,身上一直保有她少女时的纯粹和固执;若杜鹃花君宿子规,也一直带着他年轻时惯有的潇洒和旷逸。
至于上官海棠,他在年轻时就为了女装的爱好反击世上的一切冷嘲热讽、诸人的各种鄙夷眼光。到现在都存留着那作天作地随时准备着跳起来对抗全世界的习气。
然而容雪淮破渊而出后,好像所有的事情就全都变了。
不是说他不再善良,也不是说他不再温柔,而是他在善良和温柔之外,性格像是一条被截去了中段只剩两端的绳索。一端取他从前前所未有的狠厉,而一端则取他之前亦过犹不及的仁慈。
而他中间的那些性格呢?从前那些偶然的调侃、带点幽默的小小玩笑、遇事当机立断的那种豁达?全都被什么不知名的存在一把抓过来吃了?
上官海棠太知道曾经那个容雪淮多不喜欢看到别人的痛苦,可他眼见着如今的这个菡萏花君是如何脸色都不变的把一个魔修剥皮剔骨。在那一个瞬间,上官海棠想冲上去摇晃他的肩膀:你不作呕吗?你不厌恶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会让你不舒服的事?容雪淮你在逃避什么?我曾经的那个朋友呢!
但他终究没有。他在那一刻没有冲上去,于是就失去了所有冲上去质问的机会。他死死的看着容雪淮的眼睛,对方的眼睛是冷漠而空洞的。
然后似乎是为了补偿什么、抹去什么一样,容雪淮对一切生灵都比曾经更好。
世人皆谓菡萏花君残酷冷血,已他人痛苦哀求为乐。可全不是这样。
容雪淮穿上一身白袍子,扣上一顶长斗笠,不知道是想把自己隔绝在众人之外,还是想替众人把自己隔绝在他们之外。他没有要事就再不出映日域一步,一个人守着他那满山的妖兽,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巨大的心结里。
上官海棠跑去找他说话,容雪淮就笑着请他喝茶。上官海棠恳切的让他不要这么严厉的逼迫自己,至少放下一点不要在让自己这么痛苦,容雪淮沉默良久,说了一句再等等吧。
安慰、长谈、戏谑、开导乃至故意摔了茶盏狠狠发了一通脾气,每一项容雪淮都照单全收,从始至终脸上都挂着那包容又温和的笑容。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给上官海棠小小的无伤大雅的反击,面对着这个曾经的朋友,他的底线好像放的无比的低。
哪怕上官海棠当众称呼他一个不雅的外号,他做的也只是喂上官海棠一块灶糖而已。
一切的手段都用尽后,上官海棠养成了时不时轻微“刺”容雪淮一回的习惯。尽管不可能,但他还是期待着容雪淮什么时候能变一下脸色。没人知道他有多渴望容雪淮能回一次手。
隔了几百年的时光,在眼下的这个时候,那个他少年时温文又不失机灵的朋友终于又回来了。他不再微笑着接受上官海棠每一句评价和不满,而是如此轻描淡写的和他来了个反击战。
上官海棠的朋友,到底是被他等到了。
上官海棠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液,激动和兴奋伴着那杯酒在心底蕴生出来。他想跳起来,他想大笑,他想狠狠的敲打容雪淮的肩膀几下,他痛快极了,抱起了酒坛咕咚咕咚丝毫不顾形象的大喝了一场。
他眉眼飞扬,眼角泛红,神色里还充盈着十分的激动。他刚刚落座就又站了起来:这么高兴的时刻,他根本就坐不住。
“真好、真好。”上官海棠语无伦次的说道:“你终于不那么难过了。雪淮,我记得你说心情总不好的人养小动物可能会好,你是养温折养好的吗?”
容雪淮有点无语道:“虽然的确和温折有很大关系,但温折是半妖,但并不是动物……”
上官海棠充耳不闻,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脚步轻盈的要飞起来:“要好好谢谢温折,我现在可真喜欢他。上次你和我换了一枚六尾妖狐的内丹,是他修炼要用?一枚内丹够吗?六尾狐族的内丹是不是效果太小了?我那儿还有七尾、八尾的内丹,他要多少枚?不够就朝我要啊。”
容雪淮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道:“海棠……”
上官海棠看上去快高兴疯了,他又转头凝视容雪淮急促的问道:“雪淮,你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用不用我再去给你找类似的半妖来?是不是看着他们一点点恢复,你自己的心里也会感到畅快?”
“谢谢你,海棠。”容雪淮的神色已经十分温和,他站起来走过去按住上官海棠的肩膀:“谢谢你这么上心,谢谢你担了这么久的心,谢谢你现在还这么关心。”
“没关系的。”上官海棠愉快道:“要是早知道这样能让你开怀,我就早这么做了。别说是照顾半妖啊,就是想艹山羊都成嘛。”
容雪淮:“……”
等等,话题是怎么转到艹山羊那里去的?
容雪淮凝神仔细打量上官海棠,眼睁睁的看他脸上泛上了酒醉的红晕。
——难怪思路跳跃的幅度这么大,原来是喝醉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容雪淮终于把上官海棠塞回了椅子里。他这次不敢给上官海棠喝酒了,赶快给他沏了一壶茶。
上官海棠灌进去一杯茶水,看上去神色正常了些。容雪淮还不等松一口气,便听他问道:“诶,雪淮,你真不要艹山羊吗?”
容雪淮:“……”得,还醉着呢!
第47章 明察
到了第四天,齐恒远的先天神识终于派上了用场。
因为要找裴阡陌欲寻的风语花,齐恒远坐在一块低矮处的石头上,对着眼前的一片洼地放出了大片的先天神识。
温折有些好奇,自己也无声的放出了一丝神识感受了一下。他分寸掌握的十分巧妙,两人的神识并无直接接触,但温折已探出了齐恒远的深浅。
按理来说,齐恒远的修为比温折低,神识更不如温折的强大,所探查的范围应该较小。但温折却清楚的感受到,齐恒远的神识铺开的面积甚至比自己还要大一些。
意识到这一点,温折不由对眼前之人刮目相看。
“找到了吗?”沈徵抱刀而立,冷然问道。
“还没有。”齐恒远举起被绑在一块的双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风语花比较稀有,我们要再往里探探。沈姊,这都要往里走了,你就把我的手松开吧?”
沈徵相当不信任的看了他一眼,声音低沉嘶哑的警告道:“如果你是耍什么花招……”
“没有没有。”齐恒远急的都要蹦起来了:“沈姊、沈姨、沈奶奶,我求你了,你就给我松开手吧。你说捆着手我上个小解还好,大解的话擦屁股都费劲啊!”
沈徵:“……”
她一言不发的解开了绑着齐恒远双手的绳子,齐恒远果然真诚而不做作,当即就一溜烟跑到背阴处去行五谷轮回之事了。
旁观的温折:“……”
但在下一刻,温折却感觉到了非常鲜明的不对:齐恒远的神识在窥探他,或者说,齐恒远的神识根本就是在拼命的敲击他。
他终于明白为何花君告诫他对金丹以上的修士用神识探查是一种无礼,因为当他人的神识覆到自己身上时,有神识者就如同被剥去衣服扔到闹市上一般不舒服。
温折的眉头皱起来,还不等他做上什么,就又一次感受到了齐恒远传来的信息。用神识传递而来的音信显得格外的直白而鲜明。要是神识有嘴,它大概就能把嘴张大的能看到喉咙口,只拼命的呐喊着两个字:“救命!”
温折当即就是一凛!
他表情不变,神识也不探出头去,只是仔细的感受着齐恒远的神识传来的每丝情绪。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救命”的讯息其实不是专门对着自己发出,反而很有点雨露均沾、人人有份的意思。
而发出信息的那个人态度相当绝望,大概也没指望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谁能接收到这份神识。
齐恒远毕竟还有很大可能是温折那莫须有的同族兄弟,他如今叫的如此凄惨,温折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当下连犹豫也没有,直接探出神识来:“你……怎么了?”
在自己的神识和齐恒远的神识相触的那一刹,温折感受到了一种如同浸入温水般的暖意和舒适。短短的一弹指时间中,温折的浑身毛孔恍如舒张开一般,一个念头如此顺其自然的流到他心里:他是你的同族,他是你的家人。
那边的齐恒远好像也被这个变故惊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反应过来一道信息:“你、你是齐家人?”
温折模棱两可的打岔过去:“这就不要管了,你怎么了?”
齐恒远的意识一下子哇的一声在那头哭了出来:“救我啊!这森林里有鬼!天天都在找我麻烦!”
温折:“……”这是要多闲的鬼才非要和齐恒远这种脑子没有两钱重的人过不去?
他实在有些无奈,只好道:“你慢慢说。怎么就惹上鬼了?”
齐恒远急切的一股脑道:“昨天我一个爷们儿,好端端的就无故去摘了花,这就算了,我摘花的时候花旁边根本没有什么红色的杂草!我从五岁就开始爬树掏鸟窝,野鸡窝我能不认得吗?我根本没想捅那食肉蚁的窝啊!”
“碰上鬼藤果汁的事情就更别提了。我亲眼看到你们在和面,一伸手出去那面盆子都换了,必然是有鬼故意坑我啊!”
他这几件事的确出的蹊跷。温折一边飞速思考他出事前后的情形,一边恍若心不在焉道:“别的先不说,这里好歹也是森林,过夜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要和面……”
“哎呀我那时什么都没想过。温道友,温道友,这队里是你来听到我说话真是太好了,可万望你救我一救哇!”
也不知齐恒远说这话是有意无意,温折听了倒是内心一动:“为什么队里是我听到你求救就好了,难道其他人不成吗?”
“温道友,你非要我明说吗。”齐恒远苦笑了一声:“我从小就没爹没娘,虽然生的蠢,但还没蠢过头。沈姊嫌我麻烦又怀疑我故意惹出事端,欧阳兄对我面上过得去实则不想搭理,平时照顾照顾我全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裴道友我一天都见不到他几面。只有温道友你,虽然还不算相熟,但总待我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关照。”
齐恒远虽然令人觉得绣花枕头一包草,但看人的本事竟然意外的不差。
不过转念想想,他一个大宗族的孩子打小就没了父母,还能活的颇像个纨绔,大约至少要修出“狐假虎威”和“察言观色”两大技能吧。
温折听到“没爹没娘”四字不由有些感同身受,当下就有片刻心软。齐恒远敏感的觉察到了他的迟疑,立刻在神识里拖着哭腔道:“温道友,温哥……哥哥救我啊,我要被折腾死啦,我死的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