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从前两天收到来自菡萏花君的回复后,他就一直担忧到现在。
他这几天里不断的想象着那位不可提及名字的花君的出场。也许会是数十个身着白袍胸口有红莲图样的芙蓉榭弟子直接敲开他们的门,或粗鲁或有礼的把他们请到某个地点。也许是百人开道千人簇拥,一辆鸾驾自天空飞来,优雅的停在客站门口。
或者会是某天他一下楼就发现此地已经被那位花君清场,大厅中的桌椅俱消失不见,只摆放着一排排森然的刑具。那位面目狰狞的花君转过头来,阴沉道:“温折,你是不是背叛了我?”
他的弟弟年纪还轻,见识也未必深厚,所以更容易被人欺骗。齐流漱摩挲着白瓷的茶杯,还是禁不住叹上一口气。
他担忧的事情太多了。
担忧温折是不是修习了炉鼎功法,担忧那位花君只是那他弟弟随意取乐,担心那位传言中喜怒不定的花君如今是拿他们兄弟两人做一场游戏,而游戏终了,那位花君的兴趣消减时,他们会失去自己的性命。
恰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这位道友,不知此处还有闲余吗?”
齐流漱抬起头来,见到一个白袍素衣的男子。
这男人气质清隽而深秀,容貌精致,眼神温柔,口吻有礼又儒雅,让人一见他就不由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来。
齐流漱略略一扫,见二楼的桌子果然都坐满了。这男子还在对他微笑着,他见了这笑容,实在生不起什么拒绝的念头:“道友若不嫌弃,就请坐吧。”
男人从容的坐下,道了一声谢后复道:“我见道友面有愁色,可是修行上出了什么问题?容我拿大,我修为比道友虚长一点,也许能帮道友解除疑惑。”
“道友太客气了。”齐流漱笑了一声。他的问题当然不是出在修为上,但有关那位花君的事情他怎敢对一个陌生人出口?对面的男人眼中还带着几分关切之意,齐流漱竟有些不忍让场面冷下来,遂信口道:“我修为近日入了瓶颈,一连半月也未得寸进,不由烦躁了些。”
这并不是假话。齐流漱的修为近日的确停滞不前。只是他素来沉稳,找到温折后又有诸多事情操心,故而没有太多心思来解决自己的修为问题。
“原来如此。”男人点了点头,目光仔细的在齐流漱面上缓缓巡视了一番。一般用眼神不断打量别人,总会让别人有些不自在。但这人的视线就如春日里明澈的泉水一般,被他看上一遍,并不让人难堪,只令人觉得舒服。
“筑基七层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修为本不至受阻。请道友容我冒昧问一句。”男人舒缓的展了展他的神情:“道友早年为了凝实真气,曾在一森寒之地长期修炼,是不是?”
没料到自己的经历能被男人一眼看出,齐流漱心中升起几分好奇之意。这不是一个需要遮掩的问题,齐流漱大大方方的一点头:“正是。”
“这便是症结所在了。”男人点了点头,温和道:“乾坤分阴阳,人间有五行。我见道友正值乾元充沛之时,体内火属却较虚弱,料是曾经倚寒恃冰,伤过火基。道友无需为修为不进一事烦躁,只需花些力气寻一两块百年的火精,道友目前的境况就可迎刃而解了。”
停顿片刻,男人扫过齐流漱恍然的表情,又道:“我对结丹之事稍有了解。见道友一派英才,筑基七层也该是提前打下结丹底子的时候,不知道友可愿听我个人一点浅薄见解?”
这男人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哪怕听他喋喋不休的讲一堆废话也会让人神清气爽,何况是讲述如此有用的信息?金丹修为在齐家已经是供奉长老,轻易不同筑基的小辈说话。而有关金丹期的知识见闻,齐流漱所知甚少,如今这个男人能够讲述一些,实在让他很感兴趣。
“道友快快请说。”
男人微笑着开口,一出口的声音却含着几分沙哑之意:“咳……”
齐流漱连忙取桌上干净的空杯为他倒了杯水:“是我疏忽了,听得太过入迷,竟然慢待了道友。道友请饮——不知道友用过午饭没有?”
“尚且没有。”男人一边说道,一边按下了齐流漱的手:“道友太客气了,我同你一见如故,实在应该让我来请你才是。店家,劳烦上一桌天字的酒席。酒挑口味浅淡的上。”
齐流漱好奇道:“道友可是不胜酒力?”
“见笑。”男人伸手替他续上清茶:“我见道友时不时转头望着窗外,又看看天色。故而贸然猜测道友另有要事,亦怕饮酒误事。因而今日你我只求浅醉,不论酩酊。”
这话实在让齐流漱又是惊异又是感动,当下道:“多谢道友关照了。唉,实不相瞒,我有个弟弟在鬼压柱那边历练。我离家颇久,如今也和他有些生疏,有意要关心却怕他嫌我,心里又怎样都不放心,只好在这看着。”
“道友一片拳拳心意,我这个旁观的局外人都不免为之感染,你弟弟又怎么会感受不到呢?”男人也顺着齐流漱的目光向窗外偏过自己的视线:“久别重逢,关系是会生疏一些,但血脉亲情一直都在。道友一表英才,你的弟弟也该对你有意亲近,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才是。”
“是啊。”这男人的每句话都说进了齐流漱的心窝里,让他不由自主吐露心声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就是不知如何能够让他感受到,唯有再尽力对他好一些。”
“要我说,道友是当局者迷了。”男人摇了摇头,脸上还带着几分笑意:“亲生兄弟之间,哪有需要仔细经营、十分拘谨的道理?道友自去和令弟寻此地盛景游玩、找月冕小吃同乐、不用刻意谈心,只是兄弟两个说说闲话,出行前计划好也可,不计划也可,到时候有事和弟弟一同商量,未尝不是乐趣所在。”
“正是如此!”齐流漱一拍手道:“我和弟弟分别已久,的确是是太束手束脚,恨不得轻拿轻放,着实不知该怎么珍惜他好了。道友这番点拨,实在解决我心中一大心结啊。”
此时酒菜已经一道道被传上来。齐流漱主动抱起酒坛为男人倒上一杯:“道友喝酒、喝酒。”
男人微笑着领受了齐流漱的美意。他替齐流漱解决了心中疑难,却并不因此居功,反而话题一转说起了有关金丹的知识。他似乎十分渊博,讲解深入浅出,齐流漱平日遇到的一些问题在他口中不过三两句就迎刃而解。引得齐流漱对他十分敬佩。
酒桌上话题无常,不知不觉,齐流漱就又提到了他弟弟身上。一口闷尽了杯中之物,齐流漱开口感叹道:“一转眼我弟弟就这般大了……哎,男大当婚啊,少年人一起属意,真是天雷地火,十头牛也拉不住……”
“知好色而慕少艾本是人性常态。”男人劝道:“你弟弟有钟情之人,难道不是好事吗?道友何必如此愁苦啊。”
“你有所不知……他看中的那道侣,不是良配。”齐流漱苦涩道:“那人性格暴虐,喜怒无常,名声也不太好,偏偏又修为高强。如此之人怎么可能专情于我弟弟?就是专情了,我又怎么能不怕弟弟受到伤害?”
“两情相悦……两情相悦时固然不错,对方何等做派都是千好万好。可一朝恩断义绝了……唉,我真是为我弟弟提心吊胆。他喜欢的人于我家实在太过高就,哪怕那人只是一时心情不好,只要随便动动手指……”说到这里,齐流漱似是想到了什么场面,痛苦的抬手掩住眼睛:“我实在是担心啊。”
对面的男人依然和颜悦色,表情不变,只附和道:“道友这种担心,我也稍稍能体会一二。我亦有个年轻的道侣出门在外,虽知年轻人都需岁月打磨,但总是不免担忧他冷暖,生怕他被人骗了,不知他近来可有消瘦憔悴……心里总是牵挂的很。”
齐流漱抬头看着男人略带忧心的神情,出言安慰道:“道友如此品节风骨,自然会承天妙运,道友的道侣更是会一路顺遂。道友于爱侣的一番心意真是让人感动,人又如皎皎明月、连城白璧,实在令人叹服。不知一会我可否让小弟见见道友,也好让他知道一点,明白什么样的人才堪当良配啊。”
“道友这样说,实在惭煞我也。”男人摇了摇头,对着齐流漱举起杯子:“但我确实对道友的弟弟颇为好奇,不知是何等芝兰玉树的人物。”
“一会儿让你见见。”齐流漱有点骄傲的笑了笑,突然又想起一事:“对了,这一席酒都把我喝昏沉了。在下西来城齐家齐流漱,敢问道友姓名尊号?”
“我嘛……”男人仿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信手从储物袋里取出一顶白色的斗笠,扣在了自己头上,转眼间就打扮成了一个颇让齐流漱眼熟的模样。
这幅装扮的人曾在三年前牵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皮风筝漠然在魔修据点晃了大半天,他离开欢喜宗后此地血流成河的惨况让当时的齐流漱大吐一场,自那以后对这人实在记忆尤新。
而现在……
在得到答案之前,齐流漱的身体已经下意识的因惊吓跳了起来。
接着,他听到那人彬彬有礼道:“在下容雪淮,有个菡萏花君的薄名,不足称道。道友便是温折的哥哥吧,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实乃当世俊杰啊。”
第55章 重逢
温折回到客栈的时候身上的汗水还未干透。他一进门,大厅中的裴阡陌就热情的和他打了一个招呼:“温折,这里。”
“裴兄。”温折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裴兄有什么事情吗?”
裴阡陌倒坐在椅子上,双臂交叠放在椅背上,把脑袋搁在自己的小臂上盯着温折:“没有事,我就是替你义兄传话,他让你回来后直接去他房间。”
这只是个普通的要求,温折并未多想,谁知他叩门进入后第一眼就见到一个端坐微笑的白衣男人。
“花君?”温折又惊又喜:“您来了,您什么时候到的?”
他快步跨入房内,直接向菡萏花君走去。容雪淮亦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含笑迎来,双手将温折的手合在掌心里摩挲两下:“有点瘦了。”
温折有点不好意思的低头一笑:“还好吧——但我长高了!”
“嗯,是长高了。”容雪淮双眼一弯,两只眼睛里俱是蓄的满满的笑意:“出门一趟,玩得可还开心?看到你的书信,我心中十分欣慰。”
“开心的。”温折用力点点头,不自觉扬起一个笑脸,他刚要说些什么,就注意到一旁新认回的大哥的表情十分古怪:“那个,呃……”
容雪淮心思细腻,只消轻轻一扫就知温折心里所想。明白温折当着齐家兄弟的面不太好说,遂笑道:“走吧,正好去你屋里坐坐。”
温折便和齐家兄弟打了个招呼离开,顺便将他们脸上奇异的神情都记下。
他们两人这厢刚出房门,齐恒远就迅速凑到齐流漱面前安慰他道:“大哥你放宽心,我看花君人挺好的,二哥应该没有什么事。”
“我现在不是担心你二哥有什么事。”齐流漱抬起双手掩住自己的脸:“我就是在回忆,自己之前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啊……”
那一个“啊”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尽显主人崩溃之意。齐恒远连忙出言安慰道:“没事的大哥,你往好处想想,反正这回你在这位花君面前把能作的死都作完了,咱们虱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呀!”
“够了。”齐流漱被他这样一安慰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差点当场扒着窗口跳下去:“弟弟真是前世欠下的债啊,温折那边我先不说……小远啊,大哥和你有多大的仇啊!”
温折把容雪淮带到自己房间里,迫不及待的问道:“我大哥是怎么了,我看他表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这个吗?”容雪淮思索了一下道:“之前你给我的书信里有讲过你哥哥对我的看法。我怕直接在你大哥面前显露身份有仗势压人之嫌,亦会让他太过尴尬,因而一开始和他攀谈时并未报上名字身份。”
“你们谈崩了?”温折心惊胆战的猜测道。竟然能和花君这样温柔的人谈崩,大哥的口吻要是有多冲,观点是要有多偏激!平时看大哥也并不像这样的人啊。
“没有。”容雪淮柔声安慰道:“放心吧,你大哥人很好,对你也十分关心。我们相谈甚欢。”
“但是,大哥那表情……”温折犹豫的回忆起了房间里三人的表情,好好一场相谈甚欢是怎么弄的花君春风满面,小弟哭笑不得,大哥生无可恋的?
听到这个问题,容雪淮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委婉道:“我未料到你大哥是这样如此单纯而不做作的性格,我和他相谈甚欢后他不免对我吐露心事,其中便讲到有关你的婚配问题。他小小的谈及了一番对‘菡萏花君’的感受。”
温折:“……”
他很清楚自己大哥心目中的花君是个什么形象,也很明白容雪淮口中的“小小”要至少放大几倍来听。在把自己稍微带入自己大哥的形象后,温折深刻的明白了他为何会如此生无可恋。
“我以道友身份和他交谈的初衷就是想避免他的尴尬。”容雪淮摇头轻叹了一口气:“没料到这倒是令他更尴尬了。其实这类言辞我听过不少,你大哥十分客气有礼,又对你这样关照上心,他讲的那些话,我是全不放在心上的。一会儿你去开解他一下吧。”
温折笑了:“我一会儿和他去说。咱们先别谈这个了,花君,您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夜里。”
温折讶然道:“那您为何不进来?今天早晨您也没有来找我。”
“今早本想见你的,后来还是决定先和你大哥谈谈。”容雪淮笑了笑,走向温折的窗台处捻起一枝半凋欲谢的花枝在温折眼前一晃:“至于昨晚,我不想打扰你睡觉,也就没有现身。不过我在这里留下过一枝白玉兰。”
温折惊喜又遗憾的接过那朵已经快要零落的花枝:“我早晨走的太匆忙了,竟然没有发现。”
“不必惋惜。”容雪淮轻轻摸了摸温折的头发:“以后早晨你都找找看就是了,我又不会只送你这一次。”
听闻此言,温折就禁不住笑出来。他抬起眼睛有些期待的看着容雪淮道:“花君,谢谢你的花。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是吗?”容雪淮温和的看过来,眼见温折走到桌前,一把掀开了盖在一物上的红布,露出了底下清晰明朗,四周篆刻着莲花花纹的一面镜子。
“花君,我这次出映日域找到自己心仪之人了,我想给你看一看我喜欢的人的样子。”温折这样说着,把镜子端起来放到容雪淮面前:“他举世无双,是位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我每每念及他,就觉得魂魄都要失却了。”
说这话时,温折的脸颊有些泛红,但双眼却是无比明亮。
他就这样双眼晶亮,饱含期待的看着容雪淮,看的自己耳根都有些发热。
容雪淮俯下身去,他一手按住温折的肩膀,一手从温折的手中拿过那面镜子,和声道:“这礼物很好,只是还有一点瑕疵。”
不等温折问他是什么瑕疵,容雪淮胳膊上就传来一道适中的力道,把他扳过身去,抱在了菡萏花君的怀里。温折的后背紧贴着容雪淮的胸膛,似乎能够透过衣物感受到那人的温度和心跳。
这面镜子被摆在了两人的面前。
“它方才没能映照出我倾心之人的影子。”容雪淮放好镜子后就收回手臂,双手都轻柔的环抱着温折,下巴也搁在温折的肩上,正同他耳鬓厮磨:“现在它就十全十美了。”
温折看着这面镜子,镜子里映着两个人的身影。他紧盯着镜子中的菡萏花君,花君的眼睛里亦盛着他们两人依偎的情态。
送礼之人本不该太夸赞自己的礼物,但此时此刻,温折却觉得自己的礼物送的真好,好的让自己都有些飘飘然了。
容雪淮把头转过来一些和他说话,温热的吐息就轻吹在温折脸上,仿佛一个深情而缠绵的亲吻:“我很喜欢你的心意,怎么会想到送这件礼物?”
“出去前想到的。”那气流吹的温折面颊和心里都痒痒的,他索性就闭上眼道:“沈姊送我笛子后,我问她要了那家店的地址,就订了这样一面镜子。”
“是这只笛子吗?”容雪淮放开环着温折腰腹的手臂,转而碰了碰温折佩剑旁系着的玉笛:“我之前竟不知你还会吹笛。”
“我只会吹叶笛的,吹的还不好。”温折赶快补充道:“花君,您能教我吹笛吗?”
容雪淮刚刚松开抱着温折的手,听闻此言顿时失笑出声:“也许我给了你一个无所不能的错觉?温折,我并不会吹笛子的。”
温折愕然的睁大了眼睛:花君竟然不会吹笛子?他仔细一想,发觉在自己心里,花君的确是无所不能无所不晓的。
“我是略懂一些音律,但一般只会听,不会奏。唯一擅长一点的乐器就是琵琶。”容雪淮微笑着给温折解释:“笛声清新圆润,我也好奇很久了,你要是对笛子感兴趣,咱们就可以一起学习了。”
“嗯。”先是点头应下一起学习的建议,温折又追问道:“您擅长琵琶?”
“是呀。”容雪淮倒不避讳这个答案:“早年和海棠闲闹游玩的时候,我也时常陪他扮女装。通常是他背古筝,我抱琵琶,指不定一路混玩到哪里去了。”
要说琵琶还只是让温折幻想菡萏花君抱琴而坐的优雅姿态,女装两字就彻底让温折睁大眼睛了。他张开嘴又闭上,心里好奇的很,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