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他竟然在无知无觉中下意识的跑回了映日域。若要追究个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这里是最能让他感到安全的家吧。
这实在是很讽刺的一件事,让对方所在之地成为温折心目中避风港的人,竟然是他如今如此仓皇失措逃窜的罪魁祸首。
温折环视着自己早已熟悉的一草一木,目光从玉芝峰上撕扯般的转开,划过西峰、步竹峰、拒霜峰,还有……小铁峰。
温折真恨自己记忆太好,容雪淮当初的告诫就在他视线停留在小铁峰的一瞬重新回响在他的耳畔:“映日域任何地方都随便你走,但小铁峰是刑堂。卿卿,我不希望你去那里。”
容雪淮曾经给温折讲过一个叫蓝胡子的童话。在故事里,蓝胡子的每个妻子都没能抵挡住那扇不能打开的门的诱惑。而打开门后,沾了血的钥匙把她们纷纷送入了绝境。
小铁峰也会是一扇不能打开的门吗?
这里是刑堂……里面会有什么容雪淮不希望温折看到的东西?
在这一瞬间,温折切实的感受到了席卷自己周身的,进入小铁峰的冲动。他就像每个躲在被窝里胆战心惊翻阅着恐怖故事的孩子一样,手指不受控制的把故事翻向下一页,再下一页……
在一个人呆站了好一会儿后,温折总算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走向了这处刑堂。
就如同他与容雪淮的第一次一样。完全不在料想中的棘手状况突然而至,他纵使心中何等惧怕畏缩,终究要迎刃而上,面对所有的一切。
大堂布置的足够清雅,几乎让温折怀疑自己来错地方。但是当他打开门上那个隐蔽的暗门时,温折的心就沉了下来。
他步过一条光线阴暗的长长走廊。这里空气污浊,在走廊尽头处隐隐传来几股血腥气。温折在中途停下了片刻,重新让自己做好了更坏的心理准备后才继续向前走。
走过一段路后,走廊稍稍扩宽了些,两侧也出现了成排的牢房。这些牢房中不知道见识过多少鲜血,里面被血浸湿过的刑具早就发乌发黑,而地面上也有着大滩大滩干涸的血渍。
每一间牢房都空荡荡黑漆漆的,如同一张张阴森的脸。这里没有温折想象中的哀求与尖叫,然而“空”可能意味着另一种更可怕的结果。
这里每一间牢房都有使用过的痕迹,那么那些曾经住在里面的人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温折紧紧的咬着自己的牙,一直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尽头有一间格外特殊的房子,门墙上没有沾染过任何血迹。只是有隐隐的森寒气息不断从门缝中透出来。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拒绝,也似乎是某个刻意的诱惑。
温折推开了门。
房间冷的惊人,也白的惊人。整间屋子空荡荡的,只在中心放了一具冰棺。从温折的角度看过去,能隐约看出冰棺中躺着一个人。
温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定了定神,还是走了过去。
冰棺是透明的,温折能够看清平卧在其中的亡者的容颜。这个出现在冰棺中的人,实在是既在温折的预料之外,又在他思考的情理之中。
他是那个容雪淮从拍卖会上抱走的半妖青年。
这具尸体的尊容着实惨不忍睹。他穿着一身白衣蔽体,看不清白衣下是否有什么“蹊跷”。但是就目光所及,他少了一条小腿,其余三肢也是软软的垂着,仿佛被人硬性折成好几段一般。他十指上没有一片指甲完好,嘴是瘪下去的,似乎被人打断了满口的牙齿。除此之外,温折还能看到他一面耳朵中有没擦干净的一点血。
温折瞳仁颤抖着,从这个青年青紫的脸庞移到他的身上。那对留影球中惊鸿一瞥的雪白羽翼已经不见,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生生撕了下去。这具身体干瘪枯瘦,不由让人揣度他死前曾经受过何等折磨。
真相此时昭然若揭:容雪淮买下这个半妖,只是为了找一个供他蹂躏的对象。
温折无法再看下去了,他捂着嘴大口大口的干呕起来。事实已经如此鲜明,他的情感却依然不愿相信,只有理智和胃袋同时向他提出了巨大的抗议。
身体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危险,每一道意识都在催促着他快跑。而干呕后的温折却无力的依着冰棺跪了下去。他颓然的把额头抵在那寒冷的棺盖上,模模糊糊的产生了一个消极的想法:随便谁都好,来了结我吧。
我宁愿死去。温折想:我宁可死掉,哪怕是最悲惨的方式,我也绝不像接受这个答案。
有一个瞬间,温折以为自己被人从内里彻彻底底的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皮囊,连脑壳里都传出风的回响。
然而五感渐渐回归了他的身体,他的理智也慢慢壮大起来。温折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收敛好所有的软弱,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向外走去。他看起来和刚刚走进这件冰室时没什么区别,只是脸色更白了些,眼神也空寂了下去。
他走出去时竟然还记得关上了冰室的门。在作完这件事后,他望着空荡荡的走廊,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他拼命的翻动着自己的思绪,想要给自己找点什么要做的事。最后还是一个飘得发虚的声音从心底回答了他:跑吧。
于是温折又一次逃跑了。只是比起刚刚逃命一样的行为,他这次简直跑的漫不经心。无论是恐惧、畏缩,还是胆怯……所有的情绪好像都从他的身体中抽离,唯一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麻木。
他一直奔走了十余里,才从这种状态中醒过半分神来,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点转瞬即逝的后怕。他的身体好像是很累了,然而又不太像很累。温折认真的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况,然后毫无预兆的一下子坐了下来。
他其实并没有走出很远,不过随便吧。
温折就这样呆呆的坐着,仰着头茫然的看着天上的一朵云慢慢飘出他的视野。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酸涩的厉害,眨了眨眼,两行泪水就顺着他的两颊滚落下来。
我不难过的啊?温折迷茫的想到:我为什么哭了?
眼泪可真任性啊,哪怕只流下一滴,也要强硬的用软弱占领你整个心田。
温折就这样看着天上的云。天上的云在悠悠的飘动,慢慢的,缓缓的。当第十八片云朵被吹离他的视野后,温折渐渐反应过来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发生的事情又意味着什么。
他勉强支着自己的身体坐直,只觉得每一寸骨骼都传来一种生锈的铁棒相摩擦般渗人的闷响。他的目光流淌到了自己的无名指上,那里戴着一枚戒指,戒指上镶嵌的石头鲜红鲜红,像是一滴血。
温折还是第一次发现这颜色红的这样刺眼。它像是一只含着怨愤和冤屈的眼睛,无声的看着温折。哀戚的质问着、怨恨着。温折怔怔的看着这枚戒指,就像看到有人的眼睛里滴出血泪来。
他突然一个哆嗦,把这枚戒指摘了下来,然后抖着手抛到了不远处。
这枚戒指除了可以让容雪淮知道他所在的位置外,还有另外一个小小的附加作用:如果不是温折或容雪淮自己要摘,除非砍断他们的手指,不然谁也不能把戒指拿下来。
而当温折发自内心抗拒它时,这枚戒指简直如流水一样顺利的从温折的手指上滑下。
就在那枚戒指滚落至地的下一瞬,温折所倚靠的山石传来岩体崩解的隆隆闷响。一时间整座山都好像微微摇晃。温折随着脚下的石块晃了下身子,再定睛看时,戒指落地之处竟然多了一道山体的裂缝,而戒指本身的踪影确实寻不着了。
温折怔忪的看着那道漆黑幽深的裂缝良久。就在刚刚,那里掉下去了一枚戒指,一枚一生一世心心相印承诺的信物。
而此时此刻,他不知道的是,有人在挖空的山体中伸出手来,恰到好处的接住了那枚戒指。
那人罩着一件斗篷,跟附近的环境一色,显然是特意炼制的隐蔽法器。他握着那枚戒指在手中颠了颠,思忖了一下自己奉命做的两件事。
将一个留影球和一封书信带给郁金花君,以及在此处的山体中埋伏,来获得这枚戒指。
那上面那个半妖要不要杀了?这人眉宇间杀意一闪,到底还是按下,悄声无息的从一条密道中遁走。
——算了吧,主上吩咐过他,不要节外生枝。
此时此刻,对于那个人的动作,以及对方的离开,温折毫无所觉。
而在远处,容雪淮的手上的戒指冰一样寒凉下来,用自己的温度提醒容雪淮,它的另一枚伙伴已经被人从手上取下。
容雪淮凝眉感受了一下那枚戒指的移动方向,却发觉它正向着一个十分莫名的地方用一种温折尚不能达到的速度移动。
当下容雪淮就是心头一凛,不假思索的向着戒指移动的方向追去。
第73章 爆发
有一个词叫关心则乱。
即使知道对方的行为是再明显不过的请君入瓮,容雪淮也只有咬牙追了上去。他一面顺着对方流窜的路线紧追急赶,另一方面向榭里、上官海棠那里传讯,布置人手围追堵截,顺便请海棠花君过来做个帮手。
他一路穷追猛赶,若有人在此时抬头看天,多半只能看到一抹模糊的白色区块隐约一闪,仿佛天间白云迤逦出的余韵似得。但饶是身形已经快速若斯,容雪淮也只恨自己没能胁生双翅,好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风掣雷行般急奔了上千里,忽然心中若有所感。他没有放慢速度,只是用眼角余光向下微微一扫,登时就是心头一紧。
身下重云叠嶂的那一片山域有个别名,叫“棋子山”。
能有这样一个雅号,全赖此地地形纵横交错,山脉清晰如线,交织似梭。从这片山脉的上空俯视,底下就像一张乱七八糟的天然棋盘。而此地位置特殊,气脉悠长,在不久前的那场两界之战里还被人借此布下过一张捆住上万妖兵的天罗地网。
简而言之,棋子山独有的那份气秀,使其在布置围困、抓捕的印法阵法时颇有奇效。
各种念头在容雪淮头脑中只闪回了不到半秒。他几乎是刚刚意识到了此地的不对,身体就是重重一沉,在空中不由自主的一个趔趄,仿佛被一堵凝胶当空拦住一般,连速度都减缓下来。
说到底,他虽然在上官海棠面前表现的轻巧,但郁金和芍药的招式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影响。而刚刚在跗骨派的征伐也给他添上了一点内伤。
若是往日,棋子山脉这份隐蔽的布置他在百里之内就能远远察觉出气机不对,然而今时他有伤在身,又焦急万分,之前连带着隐匿符咒的温折靠近都没能发觉,就更不要提这道陷阱了。
这“凝胶”其实是一堵稠密的气墙,如今拦了他这一下,就像一张大网一般,从四边八法的堵截过来。理论上说,容雪淮的火体自有其特异之处,普通阵法困不住他,然而这“气墙”也不知是怎样运作的,竟仿佛是专踩着容雪淮的软肋一般,横竖也不让容雪淮施展的舒服。
在身受围困,被无形力道大力向下撕扯的瞬间,容雪淮感到那枚戒指的移动停住了。
再然后,持有戒指的人仿佛是确定了什么似得,又以那飞快的速度向着他如今所在的方向赶过来。
这一切的表现无不在说明着这是一个局。容雪淮思忖着对策,也同时要分出心神考虑另一件事:温折在不在他们手里?如果在,是活着的那种在,还是死去的那种在?
既然在半空中怎样都不好着力,容雪淮也就顺势下落,不断的打量着这个阵法的核心。在落至中途时,他的脸色一变,神情竟有些凛严起来。
这阵法的核心里叠着一层印法。阵法的主要目的还是截住并捕获他,而那个印法……
竟然和当初藏书阁中那册印法书中收录的,那个被他亲手封印上的,毁去寒炎的方子别无二致。
这套印法天生就克制他的功体,如果他没能辨认出来,莽撞的直接落下,只怕会有死无生。容雪淮顶着自己双肩头顶处的重压在半空中停住,双臂如穿花蝴蝶般一展,十余个降魔杵便试探性的向那个印法攻去。
这行为实在算不上莽撞,只是这种印法怕是天生就为了克制他寒炎而生。降魔杵落到那印法上,让构成印法的线条微微一颤,却有极细的印线顺着容雪淮的灵力轨迹蔓延上来,意图纠缠住容雪淮四肢不可。
这个印法,从某个角度上,竟然是能以寒炎为“食”的!
就在这一回合的短暂交锋中,容雪淮说不上吃亏,但也实在没有能够挣脱的方法。如今的棋子山以一个庞大的阵法为底托,用中间的印法做杀招。阵法专门针对他的冰火红莲之体,让他挣脱不能,而印法又有特意克制他寒炎之用,要他毁坏无门。
这实在是个只要进入就基本无法幸存的局面,唯一能避免这个局面的方法是不要踏入此地——若在往常,容雪淮未必发现不了此处的天罗地网。但是如今,对方用温折为饵,又正值他虚弱之际,竟然没能察觉,正正当当的一脚踩了进来。
围捕容雪淮的行动可算是人间大事,此处不可能只是孤零零的放上一个阵法。眼见容雪淮与此地布置僵持,原本隐蔽在四处的魔修们纷纷站了出来。为首那一个正是广华门的副门主。
容雪淮一见到他及身边那眼熟的几人,再想到那天与芍药对战时这几人窥探的视线,登时全都明白了。
“如此印法阵法,耗费奇巨,更有不少早已断代绝迹的材料。如今为了容某竟劳诸位集齐,你们还真是有心了。”
元流年抚须而笑。他尚沉得住气,身边那性格急躁的鹰眼道人却沉不住了。登时冷笑道:“菡萏小儿还有心思寒暄,真是好气度啊。真不愧是能生剐掏肠的血狱狠手,对自己连灵魂都要灰飞烟灭的场面也能这么轻而易举的接受。”
容雪淮深提口气,面上却分毫不显。他如今应顶着地面的压力,下面更有印法虎视眈眈,时不时放出几条印线。他体内的内伤原本能在七日内调养如初,但现在内外夹击,却是伤得更重了。
“这印法虽然困住容某,却也阻止了你们对我动手吧。”容雪淮冷淡道。他在这方面造诣不浅,这会儿已经看出了这个阵法的玄机:“灰飞烟灭一事,容某还不着急。倒是诸位不如好好想想,一会儿我的救兵到来时,你们是选择生剐还是掏肠。容某必定倾毕生之能,好给诸位一番痛快。”
他们双方互相对峙,彼此都态度强硬,不肯露出畏缩之态。容雪淮勉力支持,脸上却做出风淡云轻的表情;而对方深知菡萏花君的手腕,看他游刃有余的姿态,忆起他和上官海棠格外亲近的关系,再联想到此事失败的后果,纷纷心里一紧。
两方都在揣测对方的心理底线。容雪淮不信这个阵法和印法的材料能支持它们运转太久,而对方则在赌容雪淮支撑不到阵材耗尽的时候。
元流年终于也不能再做壁上观。他乐呵呵的笑道:“花君不用出言恐吓我等,这个印法的用途元某还很清楚。花君如今能吐字如常,真是让元某十分佩服。但你呆的越久,那腐蚀寒炎之气就酝酿的越浓厚。此时此刻,就是花君您以冰火红莲为体,也有些撑不住了吧。”
容雪淮仿佛不屑的冷笑了一声,心里却很清楚元流年说的对。
与其说“哪怕以冰火红莲为体,也有些撑不住”,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冰火红莲为体,他才沦落到如今左右支拙的地步。
这套阵法和印法相结合起来,对旁人也许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对主要修火的修士有三两分的钳制,对容雪淮却是十足十的压着打。
他这冰火红莲所幻的火体可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却偏有这么一个天大的克星。
“元宗主这是要和容某比谁的耐性久了?”
“花君这可误会了。你我总算是有些身份之人,若和街头小子角力一般也不大好看……老朽这里有件东西,还要请你鉴赏鉴赏啊。”
在他话音落定的一瞬,容雪淮的脸色微微变了。
他已经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因为在他特意分出的一缕心神感知里,那枚戒指已经抵达了此处。
果然,元流年一招手,便有一人把那枚封着容雪淮心头火的戒指双手奉上。那枚戒指里的心头火已经被彻底分离,就是熄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毕竟是心头精火,一般人哪舍得把这东西拱手送人?
元流年举着这枚戒指啧啧赞叹:“未料到花君还是个举世难及的情种,只是可惜,你一番深情厚谊,如今只好付诸流水了。”
他这番话暗示意味如此浓厚,下面那个能要了容雪淮命的印法如今更是捏在温折手里,两方结合,实在难免让人想多。容雪淮面目阴沉,声音冰冷道:“你把温折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