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脉脉 第8章

作者:暮寒公子 标签: 武侠修仙 甜文 近代现代

  “我知道。”容雪淮放远了目光:“我爬上来的时候,你去极狱之渊旁边祭奠我的痕迹还在。我掐了一朵纸花下来,至今也还留着。”

  上官海棠面色有些动容,但他叙事的声音却依旧平稳:“直到后来,你师父临终前把你师兄带了下去,我才觉得有些不对。你那时跟你师兄关系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分别的时候,你还告诉我要把域主之位让给你师兄,你离开后你师兄痛哭至噎血失声……所以我一直没有往那个方面想过。”

  “然而你上来时,这种不对就扩大到极点。你下去了极狱之渊,你师兄哭了七日,眼泪尽干;你携着冰火红莲,以菡萏花君之位凯旋归来,为何知道你师兄死讯后只是去上了回坟?还有这幅字,竟然还挂在刑堂里,我真是怎样都想不通。”

  菡萏花君突然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海棠君的蓄势。他道:“别铺垫了,海棠,你要问什么,就快快的问吧,我都同你说。”

  “那好。”上官海棠转向容雪淮,他有些紧张,还端起了桌上的茶盏作为掩饰:“你当年……极狱之渊……雪淮,是不是你师兄推你下去?”

  容雪淮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两人之间只隔一张方桌,上官海棠能看到对方放在桌上的那条手臂,手指微微的颤抖。

  过了一会儿,容雪淮才做好了准备一样,惨然而苍白的一笑,解开了自己的衣襟,对着上官海棠亮了亮自己的心口。

  上官海棠倒吸一口冷气!在辨认出对方心口那十七刀纵横交错,仿佛深可见骨的贯穿剑伤后,他手中的茶盏被他咔咔捏出细纹,碧绿的茶水从裂纹中溢出来,流了他满手。

  “这是你的……全是你的……”

  容雪淮没有说话,默默整理好了衣服。

  是啊,他的。

  他的师兄,拿着他为师兄炼制的名剑,用着他想出来送给师兄的杀招,为了一个他原本就要让出去的域主之位,在他生辰当日,把他打落了极狱之渊。

  “沉舟剑法,本是我当时编出送给师兄做生辰礼物的搏命之招,所以剑剑不离要害……师兄他学的真好,每一剑、每一剑……全都捅进了我心里。”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残云剑的剑锋被我开的那么利,原来沉舟剑法,还能用来偷袭……”

  上官海棠猛然站起,手中的杯盏跌在地上摔个粉碎,他隔着桌子弯腰过去想按住容雪淮的肩膀,却反被容雪淮抓住了手,用力的握了一握。

  “好了,海棠,坐下吧。我都说了,事情到底都过去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当年的事,我慢慢说给你听。”

第12章 番外 一片春心付海棠

  上官海棠同容雪淮是少年好友,这是真的。

  初逢之时,上官海棠已是海棠郡少主,老花君看重他天生玲珑花骨,打算把碧玉海棠传给他,让他继承第十二代海棠花君之位;而容雪淮则是千散道门下,当代映日域主的亲传二弟子,一向为域主所赏识,倍得青眼。

  千散道这一脉的主人讲究清修,遣散了原先域内的千百弟子,只跟两个亲传的徒弟一起生活。但映日域的势力毕竟还在,容雪淮出门历练的时候,旁人也都对他十分尊重,客气有加。

  那时的容雪淮虽然还是个少年,但行事作风已经和如今的容雪淮一样,善解人意,温柔有礼。上官海棠跟他相交许久,他从没有让上官海棠感觉到一点不舒服。

  那并不是上官海棠往日里感受到的,卑微者阿谀奉承恭恭敬敬供着捧着的讨好,反而是一种朋友之间关照容让的坦荡态度——这样的态度,上官海棠在郡中属下身上、和自己一样身份高贵的同龄少年身上,都从未体会过。

  上官海棠极其看重这个朋友。

  与此同时,他看见过容雪淮对他师兄的态度。如果说容雪淮对普通人有六分好,对朋友就有十分温柔,而他对他师兄,却是十二分的全心全意。

  他好奇问过容雪淮,为什么对他师兄那样牵挂关切,容雪淮肃整容色,极其认真的告诉上官海棠“我师兄跟我师父,于我有再造之恩。为了他们,我随时都能舍出命去的。”

  容雪淮的师兄的确丰神俊朗,儒雅谦和,上官海棠见了他们师兄弟二人一面,只觉得这两人不愧是一脉的师兄弟,都是一样的引人敬佩亲近。

  上官海棠虽然一向是天之骄子,但他有个难以启齿的喜好。他从小就觉得,自己本来应该是个女儿身,到了长大,他虽能架出个翩翩公子的模样,但心里却还是希望能做个描眉画眼移莲步,丝裙玉环捻兰花的姑娘。

  这不能跟任何人言道的祈盼在少年时候差点把他逼疯,他一边对这样的自己十分不齿,一边又深深感受到痛苦的煎熬。他甚至因此嫉妒所有的女子,嫉妒她们能光明正大的做女子的打扮,行女子能做的事。

  终于在某一日,他同一位世家娇娇有了冲撞。那个大小姐抢白他几句,还觉得他胸怀不广,不像个男人。

  很难道清上官海棠当时是什么心情。这话准确的击中了他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周围虽然没有什么人,可这样的言辞却宛如当众撕下他一层脸皮,让他整张脸都火辣辣的羞窘。同时他心里也很有点破罐破摔的意味,恶狠狠地想着,若我不像个男人,你同我一个女孩儿家这么撒泼,就很有道理吗?

  他又羞愤又恼怒,干脆冲着那大小姐下了杀手,没想到半途里却被容雪淮截住。容雪淮先哄走了那个娇娇小姐,又对他不赞成道:“海棠兄,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就算那姑娘言语刻薄一些,你对她拔剑相向,未免太失风度。”

  本来容雪淮偏向那女孩就让上官海棠心头火起,如今他的这种指责态度更让上官海棠恼羞成怒。怒极之下,上官海棠干脆冷笑着坦明了多年来压抑在心底的渴望,看着容雪淮有些惊讶的神情,只觉得心里又是疼痛,又是快意。

  他没有敢等到容雪淮用鄙弃眼神看他的时候,只好抢先一步装作十分不屑的样子,丢下一句“怎么?觉得恶心了?觉得后悔了?”就扬长而去。

  事后冷静下来后,上官海棠是有些后悔的,既因为自己就这么把一个天大的把柄叫了出去,也因为他恐怕失去了跟容雪淮的友谊。

  他没想到容雪淮主动过来找他……竟然还穿着女装。

  看着那白衣姑娘垂眉顺目的走入他房里,上官海棠愣愣的把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这姑娘眉眼精致,气质温柔,十指纤纤,每片指甲上还用心绘上了缠丝海棠,更不要提肩若斧削,腰如裹素,若不是胸太平个子太高,当真是个举世无双的绝代丽人。

  他怔怔的看着那姑娘掩上房门,先布了隔绝声音的法术,然后就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同他道歉,他对上官海棠讲:“我那日只是有些吃惊,没有什么看不起你的意思。”

  “你是我的朋友,一直这样压抑着自己已经十分难过,我不会再瞧不起你,给你平添煎熬。我当时并不是鄙弃你什么,只是既有些出乎意料,又觉得我没想到那层去,还因为那个姑娘责备你,你一定觉得伤心……只是还不等我向你道歉,你就先走了。”

  “想做女孩儿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今天穿着女装过来,一路上也并不觉得羞耻不自在。在出来前动了些胭脂水粉,我手生,画的不太好看,但也并不认为这样就该羞愧觉得没有了尊严。”

  “我不怕,你也不用怕。我不羞愧,你也不用羞愧。海棠,若是坐得正行的直,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平日无愧于他人,你我又为什么要因为自己的爱好不同与人而痛苦自责呢。”

  “——我带了女装过来,要穿吗?如果害怕碰上熟人,你不妨跟别人讲,是你打赌输给我,才会这样妆扮。”

  就这样,上官海棠平生第一次得偿所愿。

  而比起女子装束,更让他陷入深深感动的,是为了他学习化妆,一路穿着女装不避讳他人视线过来拜访他的朋友。

  ——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平日无愧于他人。上官海棠再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小小爱好而羞愧过,到了后来继承了碧玉海棠,实力大进,更是不再避讳他人视线,公然穿着女装招摇过市,乃至于年轻的牡丹花君干脆把他当成了女人。

  ……哦,容雪淮那个“贤妻良母”的外号,正是上官海棠看着那白衣飘飘的仙气姑娘,感受着对方的关照和体贴,在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容雪淮:没事,海棠,你羞愧什么啊。

海棠君:对啊!你说的太对了!JOJO!我不要做人了!

于是上官海棠不要脸了_(:з)∠)_

海棠君: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美男好风光~牡丹君早上好~脸伸过来让我亲一口~红莲君早上好~胸肌露出来让我么么哒=3=

容雪淮:我真是……NO ZUO NO DIE WHY ME TRY(┭┮﹏┭┮)

第13章 过往

  “人人都知道极狱之渊里有冰火红莲,但很少有人知道极狱之渊里面是什么模样。我也是跌进去后,才知道那里为何要带上一个‘狱’字。”

  容雪淮持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看那涓涓的淡绿色水流从壶嘴注入杯中,略带嘲意的微笑一下:“因为人在跌落极狱之渊底部的时候,要下十八层狱。不用担心摔死跌死,毕竟那人的肉身在之前就被种种刑罚折腾的连个骨架子也没有了,能在极狱之渊底部活着的,只有魂魄而已。”

  茶已倒好,容雪淮却没有喝。他把目光放远,再放远,口中虽然还在慢慢讲着当时的事,思绪却已经回到了那整片整片的黑暗里。

  当年他师兄偷袭他的时候,他毫无防备的就中了一剑,可即使如此,容雪淮仍有一争之力——如果不是他这样聪颖强大,他师兄何必担心容雪淮抢了域主的位置,对他下手?

  然而容雪淮平白挨了那十六剑。不因为别的,只是那一瞬间完全灰心而已。

  他师兄用的,是当时他绞尽脑汁编出的一套杀招,十七剑全都对准要害。他为了编篡这套剑招,空闲时分翻了三年的典籍,实战的时候又千锤百炼的修改,如此心意,不过是怕那人性格过于温文,有了被人算计到不得不狼狈保命的时候。

  岂料到那剑法却被用在了他身上,与此同时刺入他身体的,是他用自己的三滴本命精血炼出的一柄神兵。

  在那一刻,师兄弟两人谁没有开口。容雪淮瞬间就体味到了他师兄传达给他的意思:师弟你若真那么在乎我,不如就这样死吧。

  他师兄既然能够一朝翻脸揭了多年来的假面,手里未必没有更强悍更狠戾的招数,未必没有更锋利更霸道的兵刃,之所以用着容雪淮所赠的两样心血之作,不过是表明自己的态度,逼着容雪淮这样重恩重义的人不加抵抗,去死而已。

  气氛骤然间急转直下至此,容雪淮唯有苍白的怆然。

  一死而已……容雪淮如他所愿。

  最后一剑钉进容雪淮心房的时候,他伸手搭住了他师兄的剑刃。此时他已经摇摇欲坠的半跪于地,唯一支撑他的东西,竟然是那柄穿透了他心口的剑。

  容雪淮一张口,就有血从他口中涌出来,沾湿他常年洁净的白衣。他什么都不做,只问了他师兄一句:“为什么。”

  师兄依旧温文尔雅的微笑,他跟容雪淮讲,师父透露了让他辅佐容雪淮的意思——然而这怎么行?他是映日域的开山大弟子,鞍前马后的随侍了师父那么多年,容雪淮这个小师弟还是他当初捡过来照顾,养大成人的,如今怎么能让你喧宾夺主,获得我期盼已久的位置?

  容雪淮就苦笑一声,不再说什么。他没有说自己已经推拒了这件事,也没有讲他打算在传域主之位时远远避开的打算。他再问了师兄一句:“同门一场……你留我三魂七魄俱全,远远投个胎吧。”

  他师兄就笑得更深,极慢极轻柔的反对道:“不好啊,师弟。你不少个几魂几魄,不去投了畜生道,师兄终究放不下心啊。”

  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他师兄面前,原来竟然换不来一个全魂。

  牵挂近乎笑话、真心成为笑料、恩义几近讽刺,唯独真实的,是刻骨铭心的绝望。

  身后就是极狱之渊,身前之人还用永生永世坠入畜生道威胁,容雪淮还有什么不明白?他也低低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被口中涌上的血呛了一口。他小幅度的挣扎磨蹭着,慢慢从师兄的长剑上把自己退下来。

  他就跪在极狱之渊的边缘。

  他对师兄气息微弱的说:“师兄,你对我有再生之恩,雪淮今生实在无以为报。唯有今朝身殒于此,全你此生兄友弟恭,全你一世重情至性,全你往日无双恩义。”

  他用最后的力量晃了晃身体,跌了下去。

  等待着他的是充满无数折磨和酷刑的锋利黑暗,绝不比往日催人入梦的黑甜乡愉快柔软。

  杖打鞭笞、拔舌折指、吊筋抽肠、剥皮火烙、碎石埋身、飞灰掩口、车裂梳洗、揎草凌迟、敲骨灼身、磨心刀锯……等一个人的肉体完全泯灭,只留下魂魄到达极狱之渊渊底之时,十人九疯。

  容雪淮并没有疯,他只是想死。

  在极狱之渊里,他的身体每时每刻都体味着强加于神经上的剧痛,而他的灵魂却受到更深刻的来自心灵的怆然和折磨。

  与常人的想象不同,极狱之渊并不是一片漆黑。正相反,极狱之渊有火,常年映照着迷离血色的红光。

  火是人人皆知的冰火红莲,光就是这朵红莲跳跃燃烧出的光芒。它诞于极狱之渊,天生就带着几分邪性,虽然是火,却比冰雪还冷,不动肉体,专烧魂魄。这是天下间至阴至寒至冷至冰之火。

  容雪淮坠入渊底时全无求生之心,本欲一死了之,却被一名正道前辈所救……一直以来,他似乎每每到了绝望的时候,总是有人能唤醒他的希望,譬如他的师兄,譬如这位前辈。

  那位前辈重新唤醒容雪淮心中的正义平和。举世皆浊唯我独清,清是错吗?世人害我辱我谋我憎我,我仍抱守残善,善是错吗?

  一直以来,容雪淮执着坚持的一切,也许被嘲讽,也许被轻视,也许被反祸自己,但那终究都没有错。

  那位前辈进入极狱之渊前做的比容雪淮更多,如今即使身在渊底,信念依然比容雪淮更坚定。

  容雪淮敬他如师如父。

  蛇出没七步之内,必有其解药。在极狱之渊渊底想要不被烧死,只需挺过红莲火三次炼魂,而若是想从极狱之渊中挣出,就要熬过十六次炼魂,重塑了红莲火体即可。

  每一次炼魂,并不比那完全粉碎肉体的疼痛更轻微。

  虽身于无边炼狱,然而心怀无上光明。容雪淮本来以为,自己是可以重塑身躯,离开这里。既然当初跟师兄恩义相抵,他从此就能隐居一方、寄情山水,若是出去时对方已经继承了域主之位,自此就各不打扰,相安无事,断情绝义的。

  然而世界总对他如此恶意。每每给他希望,再让他绝望。

  前辈魂魄被此处盘踞的一个魔修吞噬,那魔修恰好正是当年致使前辈跌入此处的罪魁祸首。他修炼的是邪魔道,在极狱之渊外曾创建过一个门派,叫天魔门。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杀了老的,魔修自然不会饶了小的。容雪淮为了躲避他的追杀吞噬,一头栽进了红莲火里,还被这魔修死死守住。让容雪淮一次炼魂后无法趁机逃出,唯一的生机便是再迎接下一次不容喘息的炼魂。

  这一次,支撑他活下来的是仇恨。

  待容雪淮从冰火红莲中走出,一寸寸把那魔修的魂魄灼烧成灰的时候,他迎着对方惊恐的眼睛,温和笑道:“我才知道,原来收服红莲的条件,是要撑过八十一次炼体……多谢阁下啊,我承你的情。便祝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祝你断子绝孙,自此无继香火,祝你满门具丧,好让你的徒子徒孙也尝尝渊内老祖享用过的滋味。”

  他可以出去了,没有什么仇敌阻挠,没有什么炼狱折磨,这次他出去的名正言顺。

  容雪淮将要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时候,心中满是戾气和恨意。常人如他一般三番五次的经历了这些事情,早就该理直气壮的发疯发狂、自私自利,从此大杀四方凶名远扬。然而天意弄人,让他在将爬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份新鲜的祭祀。

  赠至挚友雪淮——来自上官海棠。

  他从把那一片一片带着火的的祭文拿出来,读到师兄已经离去的消息,读到朋友对自己的思念,渊上重重叠叠飘落的纸钱如新雪一样撒了他一身。待他登上实地,海棠君已经悲泣长啸着走远,地上残存尚有余温的灰烬,和几份食物花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