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溪石
翁县令也几番上门,除了当年那桩案子之外,他再也找不到韦策犯法的把柄,这人心思之缜密,实在出乎意料,所以翁县令只能寄望于感化韦策,让他自己坦承当年的真相。
不过韦策自然是不可能说的,如今又没有证据能将他定罪,连皇帝都不可能无缘无故直接抓人,韦策当然不会傻得跑去自首,只是他自从上回闹鬼的传闻过后,就一直缠绵病榻,身体不见好转,甚至逐渐沉重起来。
外人都说是韦策做贼心虚,遭此报应,也有的说是胡氏冤魂不散,化为厉鬼,前来索命报仇,总而言之,到了这一年的秋冬,韦策还真就呜呼哀哉,一命归天了。
坊间传言,临终之前,他一直对着床边没人的地方拼命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无论如何,这些都不关唐泛的事了。
回到京城之后,他就开始忙着安顿姐姐与外甥。
隋州帮忙买下的那个宅子环境很好,虽然不如隋家大,不过也是一个两进的宅子。入门后第一道院子里两边皆有房屋,是原宅子的家中下人所住,门前也栽了不少植物,不像一般下人房那样简陋,第二道门之后才是内院,中间是厅堂,两边有书房和卧室,院子中间的天井则以盆景摆设为主。
唐泛也听从了隋州的建议,他自己继续与隋州一起住,唐瑜母子连同阿冬则搬进去——唐瑜来京城见过阿冬之后,对她的身世很是怜惜,也对这位活泼的小妹子颇为喜爱,姐妹俩十分投缘,只是贺澄只比阿冬小了三岁,却要喊人家姨母,好是别扭了一阵。
唐瑜则拿着贺家给她的银两,在京城开了一个胭脂水粉的铺子,她自己出嫁前就喜欢琢磨这些小玩意,甚至还根据古书上写的方子鼓捣出不少东西来,只是嫁为人妇之后就放下了,如今重新拾起来,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由于唐瑜毕竟是女子,许多谈生意的事情不方便抛头露面,唐泛便让钱三儿在那铺子里当了个管事,帮忙打点前头的事情,这倒也符合钱三儿的胃口,只因他这人虽然不学无术,但从小跟着师傅闯荡江湖,最擅长与形形□□的人打交道,以他那张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嘴巴,铺子也不愁生意不好了。
不过胭脂铺子卖的是女人东西,有时候难免会有大户人家的女客亲自过来挑选,这时就需要唐瑜出面了,她是从高门大户里走出来的,身上又带着江南闺秀的味道,举止自与寻常商人不同。
旁的不说,单是她那份秀丽姿色和优雅谈吐,便足够当活招牌了,所以铺子虽然一时半会还看不见盈利,不过若是经营有方,迟早是可以打出名堂的。
又过了几个月,唐泛收到来自贺家的消息。
据说在唐瑜母子走了之后,贺霖好是颓废了一阵,但后来又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忽然就跟以前那些朋友绝了交,一心一意在家里读书,似乎有改邪归正的意思了。
他将这个消息告诉唐瑜,唐瑜却摇摇头,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真有那么多浪子回头,世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了,对贺霖所谓的变化并不乐观。
话说唐姐姐自从搬出贺家,来到京城之后,虽然镇日忙得脚不沾地,笑容却反而比以前更多了,她既然能够看开,唐泛自然也为她高兴,也没有再拿贺霖的事情让她烦心。
而都察院那边,不同于当初刚去刑部,唐泛虽然是新人,也并没有遭遇到多少刁难。
一来是因为他如今在都察院,大大小小也算是半个堂官了,底下还有一大批品级比他低的官员。
品级低于他的,自然不敢欺负他,高于他的,一般也不会没事找事。
而且唐泛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从前之所以在刑部遭到冷遇,是因为他抢了别人的位置,左佥都御史这个官职却没有定员,自然也谈不上谁抢了谁的。
更重要的是,都察院现在官职还在唐泛头上的,就一个左都御史常致远,一个右副都御使吕绍钧,右都御使和左副都御使这两个职位还空着。
人少矛盾相对就少,日常工作都做不完了,他们还巴不得多来一个唐泛分担事务呢,谁还会闲着没事去排挤他?
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唐泛在都察院里,终于找回了自己在顺天府的好人缘,上下级彼此客气,和乐融融,让外人见了还以为自己进错门,以为这里不是号称逮谁弹谁的都察院,而是一团和气的礼部呢。
不过在如此和谐的环境下,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因素。
比如说,最近都察院上下,出现了一股奇怪的风气,那就是许多人将三辅刘吉,视为毕生追求的弹劾目标。
是的,这些御史们,将把刘吉弹劾下台,作为人生最高境界来追求。
唐泛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但后来发现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刘吉是内阁阁老,文渊阁大学士,在内阁里排行第三,前面有首辅万安,次辅刘珝。
难道刘阁老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以致于众所仇视么?
这就要从都察院的职能说起了。
简单来说,都察院就是作为天子耳目,监察百官的,也就是说看见你做了什么,违反国家法度,御史就可以弹劾你。
但是御史都是人当的,不可能永远如同冷冰冰的律法一样严格执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一多就会开始结党抱团,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计。
而内阁里现在的几位阁老呢,首辅万安抱紧万贵妃的大腿,一时半会是扳不倒的,而且他为人很记仇,谁要是得罪了他,那准没好果子吃,像唐泛,上次间接害得梁侍郎去南京养老,万安肯定就把这笔账给他记下来了,说不定啥时候发作呢。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以前也不是没人弹劾过万安,可万安没倒,倒的都是他的对手,久而久之,大家知道万安这人不好欺负,也就不去自找没趣了。
次辅刘珝,身后没有像万安那样一大群党羽,比较清高,得罪的人也不少,可御史们也不乐意弹劾他。
因为他是皇上最敬重的老师,皇帝见到他,从来都不直呼其名,而是称“东刘先生”,这样的人在皇帝心目中具有一定的特殊地位,轻易不好动,之前也有人弹劾过几次,都没成功,而且刘珝这人性格孤傲,不肯依附万安同流合污,把柄就比较少,就算弹倒了也没什么意思。
与以上两位不同,排行第三的内阁阁员刘吉以超然之姿脱颖而出,成为御史们最喜欢的弹劾对象。
刘吉这人性格很圆滑,在万安与刘珝之间周旋,自成一派,又独立于两人之外,势力也不小,这就说明,如果能把这样的人赶下台,那写弹劾奏章的人就会名声大噪。
最重要的是,刘吉江湖人称“百弹不倒刘棉花”,他脸皮忒厚,别人被弹劾了,一般都是先自己免去自己的职位,在家闭门思过,然后还要上辞呈——这虽然不是明文规定,但已经成为潜规则了——意思就是为了表明自己不贪恋权位,自己很清白。
可刘棉花不啊,别人弹劾归弹劾,他依旧我行我素,就是要在位置上死赖着不走,大有“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让弹劾他的人见了就牙痒痒,心想你这人脸皮怎么比城墙还厚呢。
万安也不喜欢刘吉,如果刘吉能够在被弹劾的时候上辞呈,万安早就顺水推舟让他回家歇着去了,但刘吉就偏偏不按江湖规矩来,皇帝不管大臣们的勾心斗角,万安自然也没有机会赶他下台。
当御史的,毕生追求就是青史留名啊,攻击对象越难缠,就意味着把他打倒之后,成就感会越高。
所以在都察院的弹劾榜上,刘吉无疑名列首位,而且连着好几年都是蝉联榜首了,大家卯足了劲就是要将他弹劾倒,并由此形成了一股“弹棉花”的风气,不以为怪,反以为荣,闹到后来,连刘吉家发生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狗鼻子的御史拿出来批评一番。
作为“狗鼻子”之一,唐泛对这股风气很不以为然,但他只是左佥都御史,中间还多了个佥字,这差别可就大了,不是老大,只是老三。
再说就算是老大,左、右都御使,也没有办法让手下不能弹劾谁,因为这本来就是御史的职责,监察百官,天经地义,谁也没法说什么。
唐泛自然不会去对别人指手画脚,横加干涉,都察院的日常事务还不算多,不像刑部,常常有从各地呈报上来的大案要处理,他闲暇时还有空继续进行先前没有做完的事情,对《大明律》的空缺进行补充完整。
就在这个时候,都察院又调来一个人,直接就把空缺的右都御史给填补了。
此公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免了职的丘濬丘老先生,也就是唐泛的老师。
丘濬之前上疏针对汪直,因此惹烦了皇帝,直接将他踢到南京去,此后一直没能得到起复,唐泛和潘宾不是不想帮老师,而是他们官职还不够高,说话还不够分量,没有那个能力。
不过丘濬桃李满天下,在京城,虽然只有唐泛和潘宾两个入室弟子,但他曾经担任过成化十一年的会试主考,那一科后来及第的举子,都要尊称他一声座师,彼此关系虽然比不上唐泛和潘宾亲密,但同样与丘濬也是一脉相连,打折骨头连着筋的。